第34章 第 34 章(1 / 2)

平生第一次,柳四娘對沈憐雪妥協了。

沈憐雪並未表現得如何怨恨憎惡,也沒有如何強硬,她隻是用哀婉地語氣訴說著這幾年來的不幸,柳四娘仿佛便心軟,對她“視如己出”的繼女產生了憐憫之心。

沈憐雪甚至都不用說自己可以如何狀告沈家,把屬於她的東西奪回,把鳩占鵲巢的東西趕出去,柳四娘就退縮了。

她身不正,行不端,沈雨靈的年齡和由來,都是她身上割舍不開的汙點,她想讓沈雨靈繼承沈家,就不能吧事情鬨大。

鬨大了,就什麼都沒了。

沈憐雪不用說半句話,一向心狠手辣,慣於用這些肮臟手段坑害人的柳四娘便已然明白。

大不了魚死網破罷了。

“母女”兩個隔著槐樹,皆是滿麵笑容。

柳四娘輕輕歎了口氣:“你這孩子,日子過得不好,怎麼不回來尋娘?娘怎麼也不能坐視不理。”

沈憐雪笑著看她,沒有說話。

三爺這會兒已經醒過味來,沈憐雪這又哭又鬨的,無非是想要銀錢。

他冷哼一聲,對柳四娘道:“文禮媳婦,你同她廢話什麼?她不過是看沈家生意好,回來威脅咱們要點銀錢罷了。”

他皺著那張老臉,語氣是一貫的高高在上:“咱們家一貫樂善好施,便是破落戶,也會憐憫體恤,你便施舍些銀錢,好歹也是自家血脈。”

沈憐雪看都不看他,目光隻落在柳四娘身上。

“大娘子,我是破落戶,卻也是沈氏嫡親血脈,”她含笑道,“你施舍的時候,可要想想這些根底。”

柳四娘的臉色微微變了。

她麵具上的裂縫幾乎要維持不住,被沈憐雪這一句懟在心口,一時間呼吸困難,胸口悶悶地疼。

倒是六爺年輕一些,也明白事,見沈憐雪已經今非昔比,十分有光腳不怕穿鞋的架勢,便去哄勸三爺:“三哥,咱們裡麵先去取族譜,您德高望重,還得是您親自刪名。”

三爺便冷哼一聲,轉身推門而入。

待他們兩個走了,柳四娘才覺得鬆了口氣,她心裡反複斟酌,因不知沈憐雪的根底,此時竟又些束手束腳。

她盤算了一輩子,可謂機關算儘才有今日,卻無法算清沈憐雪這個最後的門檻。

隻要跨過她,隻要跨過她。

眼前,便是通天大道。

柳四娘頓了頓,難得的,她把選擇權交給了沈憐雪。

“娘知你如今日子艱難,還有團團要養,必要為了女兒未來考慮,”她暗示她,“娘便是想要幫扶於你,也不知如何出手,你看……”

柳四娘道:“你看如何行事可好?”

她低了頭,卻也威脅沈憐雪,我如今肯給你,是因為不想鬨大,但你也有女兒,你也要為你女兒考慮。

若是人人都知道她是個沒爹的孩子,以後如何做人?

沈憐雪目光微沉,一個個看著在場眾人。

邊上的幾個族老都是同沈文禮同輩,算是沈憐雪的叔叔,此刻竟是都一言不發,隻任憑這娘倆交涉。

沈憐雪輕聲道:“我來時剛好路過香行街,看到了家中的兩處鋪麵,生意可真是好啊。”

“小的時候,祖父還曾帶我去過總店,那時候我就被裡麵的排場和熱鬨所震撼,想著以後這裡就是我要繼承的家產,一定好好好打理家業。”

沈憐雪語氣平淡,一字一頓說著,卻句句都刺柳四娘和沈家人身上。

沈憐雪道:“可是祖父過世之後,就在沒有人帶我去鋪子裡麵玩,我那時候很羨慕沈小姐,父親總是帶著她跟大娘子一起去鋪子,從來不帶我。”

“為什麼呢?”沈憐雪低下頭,顯得很是脆弱,“大概是我不討人喜歡吧,若不然父親怎麼喜歡非親生的繼姐多過我呢?”

柳四娘嗓音拔高:“你!你閉嘴!”

沈憐雪仿佛受驚的鵪鶉,她抬起頭,很快又低下頭去:“抱歉大娘子,我說錯話了,你彆往心裡去。哎呀,我不是故意的。”

她喃喃道:“沈家的香水行生意可真好啊,四處鋪麵加起來,每日營生要過這個數吧。”

她伸出手,對柳四娘比了個十。

十貫錢,不多也不少,平日裡的營生若是不景氣,最低也有這個數。

當然休沐、假日和冬日時節的生意火爆時,那營生可以翻倍,沈憐雪卻也不用一一細說。

“大娘子,你看家中如此多的營生,卻養不活我們孤兒寡母嗎?”

沈憐雪最後隻說了這一句。

柳四娘那一個你字就壓在喉嚨裡,她深深喘著氣,努力端著的貴婦麵容一下子便蕩然無存,剩下的隻有被逼迫,被威脅,被逼著吐出貪墨之物的刺痛。

那真是生生從她身上咬下一口帶血的肉,痛徹心扉。

柳四娘深深吸著氣,她幾乎用儘全身的力氣,用儘自己所有的理智,壓下了心裡的怒火。

她咬牙道:“你想要的多少。”

沈憐雪看著她,終於展露出明媚的笑顏:“我要的不多,沈家……一月的營生,怎麼樣?”

一日營生是十貫,一月營生便是三百貫,這麼大的數額,著實嚇了柳四娘一跳。

她橫眉冷豎,所有的偽裝全部被沈憐雪驅散,隻剩下無所遁形的惡毒和埋怨。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你憑什麼!”

她尖叫著,似乎就想要上前毆打沈憐雪。

沈憐雪微微往後退了一步,臉上重新露出害怕的表情:“大娘子,你彆激動,咱們慢慢說。”

“我隻是,我隻是問問罷了,你怎麼就生氣了?”沈憐雪輕聲道,“沈家的產業,營生,也並非是大娘子您一人的,它屬於沈家所有人。”

“也包括我。”

她才是沈氏嫡係,是沈老爺子攢下偌大家業的繼承者。

那麼多鋪麵,幾乎稱得上是日進鬥金,卻不肯給她這個孤兒寡母一月的營生。

她怎麼敢?

她怎麼不敢?

沈憐雪微微一頓,歎了口氣:“大娘子若是不肯給,也可以商量,畢竟我也不知往年父親給叔伯們多少分紅,沒個參考。”

柳四娘頓住了,幾個族老也閉口不言。

給他們的分紅,怎麼可能少得了?沈憐雪隻說了香水行的生意,還不算沈家置辦的田地以及售賣食水的利頭,一年給他們的分紅雖沒有那麼多,卻也有數十貫不止。

沈憐雪要被從族中除名,徹底同沈家斷絕關係,她隻要三百貫,這買斷價錢真不算多。

但對於這些貪婪的蚊子,那當真比殺人還痛。

柳四娘很快便反應過來,她深吸口氣,努力讓自己心平氣和:“雪娘,你沒做過生意,不懂那些事,人力、小廝、湯娘子都要使錢,更不用說水炭和稅金。”

“家中還這麼些族人,養活這麼多人端是不易,娘也不能把族中產業全拿出去賃賣於你,族人也不能答應。”

那幾個族叔三三兩兩道:“就是就是,二丫頭你要懂事。”

沈憐雪安靜聽柳四娘說話。

柳四娘想了想,最終咬牙道:“三百貫真是太多了,家裡無論如何拿不出這麼多錢,但娘念你孤身不易,畢竟也是沈氏骨血,你看……你看一百貫如何?”

沈憐雪開了一個柳四娘痛徹心扉的價格,就是等她還價。

還到一百,其實也在沈憐雪跟孫九娘的意料之中。

但沈憐雪卻沒有立即答應她,她隻是低下頭,最終壓著嗓子問:“今日我落了花押,以後就再不是沈家人,同父親……同父親也再無父女親緣,是嗎?”

她的話提醒了柳四娘,即便逐出家族從族譜是中除名,沈憐雪也還是沈文禮的親生骨肉。

若是有什麼差錯,必要連累沈文禮,亦或者到處敗壞沈文禮以及沈家的名聲。

柳四娘一咬牙,道:“咱們的文書要寫得清清楚楚,以後你同沈家,同你父親,便沒有任何關係。”

“我可以給你一百五十貫。”

這錢決計不少了,尋常人家一年,辛辛苦苦營生,也不過攢下六七貫錢,一百五十貫要攢上二十年。

沈憐雪立即露出受傷的表情,她都不知道自己可以有這麼多表情,也可以如此同人討價還價,但這種感覺,說起來其實很好。

她覺得自己現在才算是好好活著。

沈憐雪猶豫著,皺著眉頭,似乎不想同沈文禮斷絕關係,但又怕到手的鴨子飛了,整個人瞧著特彆糾結。

柳四娘緊張地看著她,她籌謀多年,就等這一日。

她尖細的指甲把手心都刺破了。

最終,沈憐雪在柳四娘又忍不住掐手心的時候,才低聲道:“好。”

談判的過程很漫長,也很費功夫,當真要進祠堂,同祖宗道彆,簽花押被驅逐處沈家,也不過一刻。

柳四娘特彆謹慎,她額外讓人寫了一份諾書,承諾以後沈家同沈憐雪再無關係,沈父與她也與沈憐雪斷絕父女關係,兩邊都落了花押,會隨著族譜一起去開封府落印。

自此,沈憐雪同沈家再無瓜葛。

當這一切塵埃落定,沈憐雪隻覺得滿身輕鬆,但柳四娘確也沒有興高采烈。

漫長的煎熬與籌謀,才換來今日的成就,但她卻為何不高興呢?

沈憐雪平靜地看著柳四娘,道:“我想去見一見沈老爺,隻見他這一麵。”

柳四娘微微一怔,想到一切都已落定,這才道:“他也很想你,去吧。”

待到落日之前,沈憐雪跟孫九娘一起出了沈家。

兩個人並肩走在安靜的香蓮巷中,直到聽不見沈氏中的任何聲響,孫九娘才笑道:“雪妹子,恭喜你。”

沈憐雪仰起頭,定定看向她。

落日的餘暉落在她肩上,給她天香國色的麵容染上漂亮的胭脂色。

她一貫低調、平淡、冷漠的麵容上,一瞬便多了明媚與喜氣。

沈憐雪看著孫九娘,笑容如無香的海棠花婀娜多姿。

她道:“多謝大姐,我很高興。”

————

回程路上,兩個人又憑了一匹馬。

沈憐雪坐前,孫九娘坐後,兩個人靠得不算近,卻也不遠。

同坐一匹馬,甚至還能擋風,暖和許多。

安靜行了一刻之後,沈憐雪才低低開口:“大姐,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

在來沈家前,沈憐雪已經給孫九娘講過一個故事了。

在第一個故事裡,並沒有她的戲碼,出場最多的是改名為沈文禮的沈父和柳四娘。

那個故事不長,也不算短。

講起來其實很簡單,一個因為邊疆戰亂,家族覆滅的年輕書生從邊疆逃亡,作為流民一路來到汴京,憑借過人的數算之能,他很快便尋到了一份差事。

給一個攬戶當賬房。

但周文禮卻是個非常有心計的人,不過兩三年光景,他就從攬戶的賬房變成了攬戶。

而他也從自己的原東家手裡接果了沈家的差事。

這三年裡,他租住在香行街不遠處的小院子裡,同一個雜院住的也是從邊疆逃亡過來的柳四娘。

大抵是同鄉情誼,也可能是同病相憐,兩個人漸漸暗通款曲,成就了好事。

若故事隻到這裡,便是一段苦情男女終成幸福好事的佳話,然而周文禮的眼界很寬,攬戶之營生,並不被他放在眼裡。

越是熟悉沈家的稅賦之數,越是了解沈家的情形,他的心思便越發深重起來。

大抵是他表現得太好,以至於識人無數的沈老爺子也被他欺騙,漸漸把他當成乘龍快婿,在問過周文禮的意見之後,順利成就了他同自己獨女的姻緣。

二十幾年前的那個暖風微醺的春日,無論是沈老爺子還是沈家族老,乃至沈憐雪的母親都對這個贅婿滿意至極。

他不僅聰慧機敏,在生意上頗有建樹,對大小姐還體貼入微,並且他家中親人儘數遭難,獨隻剩他一人在汴京求生。

這是多麼完美的一個贅婿,完美得失去了真實。

沈憐雪說道這句的時候,聲音也越發冰冷起來。

她從來沒這麼說過話,至少麵對孫九娘的時候,總是溫柔和煦的。

沈憐雪繼續說著。

沈老爺子還在時沈家和和美美,過了兩年,沈憐雪出生,已經姓沈的沈文禮異常高興,還辦了三日宴會,以宣告沈家後繼有人。

但也從那個時候起,沈文禮便忙碌起來,他總是說外麵生意繁忙,想要再開始新的分店,想要賺更多的錢,重病的沈老爺子和不懂生意的沈母並沒有意識到什麼,放心讓他在外麵打拚。

變故很快就發生了。

在沈老爺死後,沈母繼承了沈家,而沈文禮作為贅婿,開始作為大掌櫃經營生意。

他開始重新回沈家,隻是再回沈家的沈文禮,露出了另一種麵目。

他時而冷漠,時而暴戾,很偶爾的時候,才會有溫柔麵容,對沈母道歉。

說他心情不好,說他太過忙碌,說他不是故意的。

再這樣擔驚受怕之下,沈母逐漸沉悶起來,一開始她也曾跟族老求助,被冷漠拒絕之後,沈母便鬱鬱寡歡,很快便病倒在床。

她病倒之後,再也沒人看護沈憐雪。

原本應該是最後依靠的家,成了沈憐雪的噩夢。

父親把所有對她祖父、對她母親的仇恨都轉嫁到她身上。

他不是長久地漠視她,任由女使欺淩,要麼便是無邊的謾罵,嫌棄她身上所的缺點。

沈憐雪忍著,為了母親的病,她不敢反抗。

可是母親最終還是死了。

母親是一個人孤獨死在偏僻廂房中的,而那時的她,因為“頑皮”,被鎖在祠堂罰跪。

母女兩個最終沒有見到最後一麵。

沈憐雪沉默了良久,才道:“母親過世後一月,他就從外麵帶回來一個女人,以及……”

“以及一個比我年長一歲,並且同我麵貌相仿的女兒。”

這個女兒是誰的孩子,不言而喻。

這就是上一代的故事,不長,也不短。說起來不過短短幾行字,可卻是沈憐雪漫長的前半生。

孫九娘安靜聽她說,沒有安慰,沒有激憤謾罵,她隻是很平靜地聽她把話說完。

而此時,沈憐雪也似乎是如此。

這些話憋在她心裡很多年,在無數個漆黑的冰冷的深夜裡,她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就是在反複回憶她慘淡斑駁的前半生。

實在也沒什麼好說的,可若不說出口,她幾乎都要憋死。

孫九娘輕輕拍了拍沈憐雪的肩膀,無聲地鼓勵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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