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雨靈越說越興奮,她那雙同沈憐雪相似的眉眼微睜著,就那麼直勾勾看著沈憐雪。
沈憐雪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似乎對她的話難過上心,又似乎因為無法反駁而瑟縮驚懼。
“妹妹,”沈雨靈臉上笑容越發燦爛,“妹妹,姐姐是為你好。”
她如此說著,一步步上前,似乎想要立即就把沈憐雪逼瘋,讓她在自己的“朋友”麵前醜態百出。
然而孫九娘麵容上卻沒有任何擔心憂慮,她甚至用一種極為奇怪的眼神看著她,仿佛她才是那個應該被人厭棄的垃圾。
沈雨靈皺眉向孫九娘看去:“你!”
她話還沒來得及出口,沈憐雪卻已經抬起頭來。
出乎沈雨靈的意料,沈憐雪麵上沒有任何悲傷難過情緒,她的唇角,反而帶著詭異的笑。
她聳動的肩膀並非因恐懼,而是因為好笑。
“沈小姐,”沈憐雪邊笑邊說,“你已得到一切,又何苦還要來作踐我?”
她沒有用那套姐姐妹妹的稱呼,隻叫她沈小姐,生疏的如同陌生人。
沈雨靈深吸口氣,她突然揮開丫鬟,往前走了兩步。
她一步一步逼近沈憐雪,似乎想要如同以往那般嚇唬她,把她嚇得蹲在地上顫抖,把她嚇得夜不能寐。
然而她無論怎麼逼近,哪怕一路來到沈憐雪麵前,沈憐雪卻再也沒有露出瑟縮害怕的表情。
她那雙難看的眉眼,甚至平靜無波地看著自己,唇角的笑意依舊不變。
沈雨靈難以置信。
沈雨靈幾乎想要發火,但她雙手碰到了自己的肚子,碰到了自己奢望多年的念想,那股火氣便也無端散去。
大夫叫她要心平氣和,好好養胎,她自然不能為了這等下賤之人壞了身子。
若是腹中孩兒出了差錯,這賤人拿什麼來還?
“你不怕了?”沈雨靈腳步頓住,轉身在邊上落座。
沈憐雪淡淡道:“嗯,不怕了。”
她或許還會畏懼高大的男人,或許可能還會因為人多而緊張盜汗,然而麵對沈家這些人時,她確實不會再害怕。
此時此刻,她心裡無比清明地知曉,隻要過了今日,沈家就再也無法欺淩她和女兒。
隻要她們碰不到她,那又有何懼?
沈憐雪緩緩呼出口氣來,她心裡那點細枝末節的慌張都儘數散去,隻剩下莫名的期待。
她希望,今日可以同沈家徹底斷了聯係。
沈雨靈畢竟是柳四娘親自教養出來的女兒,不過喘息工夫,她自己便安穩下來,就連表情都是笑意盈盈,似乎真的在同“回娘家的姐妹”閒話家常。
“妹妹如今過得如何?你離家多日,也無信傳來,我在家中很是擔憂,偶爾還同言哥說,你一個未婚女子帶著孩子,生活隻怕不易。”
她聲音清脆,讓客廳中的幾人都能聽清。
“說來姐姐也替你心痛,言哥這麼好的人,這般良緣,你竟沒有珍惜,也不知哪裡尋了個……就這麼未婚有了身孕。”
“當年母親憐惜女兒,叫你落了胎另覓良緣,且言哥也是極為善良,不忍心你無著落,還願意納你為妾,你這丫頭,可怎麼就這麼倔強呢?”
她語氣溫柔,帶著無奈和歎息,可話語中卻仿佛藏著陰森的毒蛇,一口一口吞噬沈憐雪的神智。
沈憐雪隻同孫九娘講述了家中親緣關係,對於沈如意的由來,她一句都沒多說。
如今這個傷疤被沈雨靈當中撕裂,她沒有多傷心難過,甚至不覺得尷尬為難,反而有一種輕鬆之感。
這些話,這些事,她自己難以啟齒,卻又不想隱瞞幫了她們母女良多的孫九娘。
現在由沈雨靈說穿,倒也是好事。
沈憐雪就這麼木然地想著,思緒忍不住跟著沈雨靈那婉轉動聽的話語,回到了那個陰雨迷蒙的夏日。
然而還未等她深思,胳膊就被一雙溫熱的手輕輕抓住:“雪妹子,你可要吃茶。”
她一下子從糾纏的回憶中回過神來,抬頭看向孫九娘。
孫九娘笑著看她,圓胖的臉上帶著喜慶福氣,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眸裡沒有什麼鄙視疑惑,隻有安撫和溫柔。
同她脾氣完全相反的溫柔。
孫九娘把手邊茶往她跟前推了推,道:“雖也不是多名貴的好茶,但咱們等了總有半個時辰,還是覺得口渴。”
“唉,也不知這沈家有多大事,明明是他們請人來,卻讓客人多等。”
孫九娘回過頭,看向了沈雨靈:“沈小姐啊,要不你幫咱們催催,咱們回去還有差事呢,哪裡跟富貴人家這般清閒。”
沈雨靈自己說了半天,說得嘴巴都乾了,誰料這胖女人竟是毫無所動,還要來嘲諷沈家規矩。
她又是一股火起心頭,好半天才讓自己冷靜下來。
就這麼會兒工夫,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覺得略有些不太舒適。
邊上略顯年長的丫鬟青梅忙道:“小姐,大娘子和姑爺都叫您多歇息,咱們還是回去安置吧。”
沈雨靈用那精致的汴繡絲帕捂住口鼻,似乎確實不太舒適的樣子,然後便起身道:“妹妹下次回來,再來找姐姐說話,我便先回去了。”
她如此說著,也不等沈憐雪回應,飛也似地走了。
待她走了,客廳裡倏然便安靜下來。
沈憐雪原不覺得這沒燃火爐的客廳寒冷,經過沈雨靈這一遭,她似乎才意識到沈家這般寒冷。
她總覺得自己手腳都要僵硬,冰冷的風兒從門口往裡刮,直撲她的臉。
她低垂著頭,緊緊抿著嘴唇,不知要如何同孫九娘解釋。
兩個然安靜了一會兒,就在沈憐雪想要開口解釋的時候,孫九娘卻突然輕聲笑了。
“你這繼姐的家教,可真不怎麼樣。”
沈憐雪微微一愣。
孫九娘偏過頭來,溫和地看著她,目光比剛才還要溫暖而炙熱。
“她說話顛三倒四,行為乖張,毫無同情之心,”孫九娘批評道,“即便沈家並非書香門第,也並非官宦門楣,好歹也算是這條街上的富戶,比之大多數百姓日子都要過得精致體麵。”
“可家中的小姐,未來的繼承者便是這般模樣,實在有些……”
孫九娘幾乎是笑出聲:“實在有些拿不出手。”
不過,孫九娘也明白過來:“難怪你那好繼母那麼著急,便是驚動官府,冒著被人知道沈家這些齷齪事的風險,也要找你回來從族譜除名。”
“原來是這位沈小姐有喜了。”
她一字都沒問沈如意如何而來,對沈雨靈所說之事似乎全無聽見,卻認真同她分析沈家為何如此著急,她們今日之事有幾成勝算。
如此說了兩句,大抵是聽說女兒過來鬨事自己氣走,如今的沈夫人,沈憐雪的繼母柳四娘終於坐不住,讓柳潔重新出現在客廳。
“沈娘子、九娘子,”柳潔垂著眼角,嚴肅道,“讓兩位久等,萬分抱歉,家中祠堂已準備就緒,還請兩位移步。”
她這一句客套話說完,放才抬頭看向沈憐雪:“不知沈娘子可帶花押。”
沈家人都不信沈憐雪願意被除族,若是放在幾月之前,沈憐雪自己怕也都不會相信。
她以前小心提防,總怕沈家會突然出現,那些欺辱過她的人還是不會放過她,隻要看到她,定要辱罵欺淩一番。
但她似乎都想錯了。
應該是沈家人提防她才對。
畢竟,沈雨靈是作為柳四娘早生繼女被帶入沈府,她名義上並不屬於沈家血脈,把沈憐雪趕走,由她繼承沈家是不符合律法的。
沈憐雪若是強硬一些,不顧顏麵上官府狀告,未必不能重新回到沈家。
但那時即便她能回去,難道日子就會有改變?掌控沈家的人,還是她名義上的父母,還是那群屍位素餐的族老。
他們都見不得她有好日子過,隻要她窮困潦倒,隻要她徹底跟沈家沒了牽連,似乎才能讓這些鳩占鵲巢者安心開懷。
看柳潔的態度,沈憐雪也能知道沈雨靈其實才是被蒙在鼓裡的人。
她似乎什麼都不知道。
她難道就是最終贏家嗎?沈憐雪看向柳潔,手中荷包一閃而過:“帶了的。”
“若不帶,我還要再跑一趟,”沈憐雪輕聲道,“來回路費很貴,也費功夫,沒這個必要。”
柳潔第一次從沈憐雪口裡聽到路費這個詞,一時之間有些驚愕,客廳一瞬有些安靜,片刻之後,她才道:“這邊請。”
沈憐雪跟孫九娘起身,跟在她身後往祠堂行去。
沈氏祠堂位於後宅側院,是沈憐雪祖父買下側院後重新翻修,因著占地狹小,並未有多氣派,反而因為處於夾角中而顯得過於陰冷。
對於沈氏祠堂,沈憐雪印象是非常深刻的。
她安靜地跟著柳潔往側院行去,穿過逼仄的遊廊,路過斑駁的垂花門,最後來到後院的那一片屋舍前。
後院中種了一棵槐樹,此時因冬意寒寒落了葉子,顯得有些乾枯凋零。
在這顆槐樹之後,沈氏祠堂便被安置在側院後正堂,而此刻,正堂依舊大門緊閉,在正堂之前,五六位老者正立在祠堂之前的台階上,居高臨下看著沈憐雪。
在他們其中,有的已垂垂老矣,似過花甲之年,也有還算年輕,剛知天命。
一陣寒風從垂花門悄然撫來,吹起了沈憐雪打著補丁的鬥篷。
一道熟悉的,帶著無限慈悲的聲音在沈憐雪背後響起。
“雪娘,”那女人帶著哭腔道,“你如今過得可好,娘甚想你。”
沈憐雪的後背倏然逼出冷汗。
那些蒼老的陰森的目光,那懸在頭上的慈悲之聲,就如同隱藏在深井裡的陰靈,是她前半生揮之不去的夢魘。
可怕、可怖。
亦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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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憐雪很慢,很慢地轉過身來。
映入她眼簾的是略顯陳舊的院牆和女人頭上奪目的金釵。
她身上披著紫紅大氅,灰鼠毛邊隱隱顯出一圈,在她白的反常的臉頰上留下一條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