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2 / 2)

她梳著高聳的牡丹髻,戴著牡丹纏枝金簪,耳上垂耳鐺,眉眼上的妝卻很淡。

那極為寡淡的妝容,同她豔麗的眉眼極不相稱。

她笑容淺淡,眉目深情,就連聲音都是慈悲而和煦的。

但沈憐雪每次看她,都會覺得彆扭。

她身上有一種濃重的違和,她的眉眼從來模糊,聲音扭曲,似隻有那金燦燦的發簪能讓人記憶深刻。

這個女人由始至終,都鐘愛那支牡丹纏枝金簪。

兩年不見,她那張在沈憐雪記憶裡讓人恐怖的眉眼,似乎也隻剩下怪異的彆扭,再看她時,沈憐雪隻能從她身上看到美人遲暮,歲月無情。

她老了。

沈憐雪原不知她怪異從何而來,現在卻有了些許明悟。

表裡不一,言不由衷,拙劣演技表現出來的慈和賢惠,就如同被人牽著線的木偶,隻能暴露出僵硬和陰森。

她一步一步,也似僵硬地向沈憐雪走來。

沈憐雪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孫九娘又軟又熱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堅定地扶住了她。

沈憐雪深吸口氣,時隔多年之後,她終於學會不去逃避她的眼睛,敢於直麵她的虛偽。

“大娘子,”沈憐雪甚至憋出了一個堪稱完美的笑容,“大娘子,許久不見,近來可好?”

沈憐雪話音剛落,她便清晰地看到柳四娘的眼角輕輕一抽,她眼眸裡偽裝出的慈和溫柔都不見了,隻剩下冰冷的惡毒。

那些怪異的扭曲都被這惡毒擊碎,現在的她,仿佛才是真實的她。

但真實的她隻是曇花一現,轉瞬即逝。

柳四娘繼續往前行走,腳步不停,她邊走邊道:“你離家多年,也不知回家看看,你爹重病在床,最惦記的就是你。”

“他整日裡說,你怎麼還不回來看他。”

她柔聲道:“這孩子,脾氣還是跟當年一樣倔強。”

她一路昂首挺胸走到祠堂之前,同族中年紀最大的三爺見過禮,然後才轉身道:“家裡尋你不著,才上官府尋案,還好你並未離開汴京。”

“如今見你平安,我也就放心了。”

一邊是沈氏正宗嫡女落魄貧窮的可憐,一邊是鳩占鵲巢繼母精致端莊的優雅,那五六個族老卻仿佛什麼都沒瞧見般,冷漠地站在一邊,高高在上看著沈憐雪。

他們看她,仿佛在看什麼臟東西。

嫌惡、鄙薄、冷漠。

怒其不幸,哀其不爭。

這些血脈親人看她,什麼惡毒的情緒都有,卻偏偏沒有親緣之間的感同身受。

沈憐雪的苦,並非由沈文禮和柳四娘造就,也依托於整個沈家的冷漠。

此時此刻,沈憐雪卻依舊站在原地,站在那顆已經凋零的槐樹旁,安靜看著柳四娘。

她眼眸裡如寂靜深海那般平靜,以往的驚懼瑟縮都不見了,現在的她再也不會用那般懼怕的眼神看著她。

柳四娘丹蔻指甲狠狠掐進手心,她深吸口氣,臉上笑容依舊端莊:“雪娘,今日請你來所為何事,你也是知道的吧?”

她頓了頓,自顧自道:“家中族老事情繁多,因你回來,這才匆匆趕來,就是為了見你這一麵,看你過得是否好,得見你過得好,咱們便安心。”

“你……”

她想繼續說下去,卻被沈憐雪突兀地打斷了:“大娘子覺得我過得好嗎?”

沈憐雪被孫九娘推了一把,緩緩前行兩步。

隨著她的走動,陳舊鬥篷下的褪色衣裙便顯露出來。

她腳上那雙鹿皮靴似還是從沈家帶走,穿了這兩年光景,已經瞧不出原本顏色,鞋底都被重新補過,讓人看了便知是舊物。

她伸出手,輕輕摘下風帽,發間的木簪如同身邊的槐樹枯枝一樣破敗,隻是一根死去的枯木而已。

沈憐雪的目光,緩緩在所有人臉上掃過。

她又問:“三爺爺、五爺爺、二叔,你們覺得我,過得好嗎?”

她的質問讓原本安靜的後院更顯寂靜,大抵因她的突然發難,幾個族老甚至柳四娘都未回過神來,然隻片刻之後,年紀最大,滿臉皺紋的三爺便壓著嗓音開口。

“你還有臉說,你丟儘了沈家的人,沈家能讓你把那野種養大,都是看在你母親的麵子上,”三爺滿臉怒氣,“你……你還敢來質問我們?”

沈憐雪沒說話,六爺也趁機道:“就是,當年你非要剩下那孽種,左近人家都知道咱們家的醜事,我出去吃酒都抬不起頭,就連孩兒說親都要被人指摘幾句。”

“你一個人,拖累了整個沈家的名聲。”

沈憐雪等他們說完,才輕聲問:“當年到底為何,你們真的不知道嗎?你們當年冷漠看著我們母女被人欺壓,我被人坑害,你們有誰?”

“你們有誰曾經救過我們?”

她如此問著,聲音如同一縷青煙,纏繞在枯萎的槐樹枝丫上。

大抵是被晚輩反駁,被晚輩當眾揭開老底,三爺惱怒地駁斥道:“閉嘴,你這個孽障!當年你娘就不應該生下你。”

沈憐雪聽著這樣的話,突然輕笑出聲。

她的聲音很輕,也很冷,裹挾著冬日裡的寒風,讓人從心底深處升起一抹涼意。

“是啊,若是我娘沒有生下我,你們就不用費儘心機除掉我,可以直接坐享沈家家業,對嗎?”

沈憐雪的話,猶如滾石入水,一時激起千層浪。

三爺臉色驟變,一把捂住胸口,往後退了兩步。

邊上的幾個族老忙去扶他,三爺、三哥等聲不絕於耳,夾雜在裡麵的,是柳四娘慢悠悠的勸慰聲:“雪娘,當年的事你誤會了,娘都是為你好。”

她聲音頗為苦澀:“都是我這個當娘的不好,沒有護好你,才讓你出了這麼多差錯,同族老沒有關係的,你要怨恨,就怨恨我吧。”

柳四娘如此說著,淚盈於睫,悲痛萬分。

族老們一邊安撫三爺,一邊又去勸柳四娘:“大娘子,都是那孽障不懂事,哪裡要你來認錯。”

沈憐雪看著他們在那你一言我一語,說來說去,還不是利益二字。

如今柳四娘能給他們高額的分紅,他們就是柳四娘的狗,柳四娘要什麼,他們就做什麼。

多說無益,同這些沒有心的人辯駁當年,她確實是可笑又可悲的。

沈憐雪深吸口氣,心裡惦念女兒,亦不想再看這些魑魅魍魎,便直接開口:“你們今日請我來,不過就是想把我逐出沈氏,從族譜上徹底除名。”

“我特地來這一趟,怎麼……”沈憐雪又笑了,“怎麼你們是這樣的態度啊?既然不歡迎我,那我便走了可好?”

她說著,似乎轉身就要離開後院。

就在這時,一道尖銳的女聲響起:“雪娘!等等。”

開口挽留她的,自然是柳四娘。

此時柳四娘才終於意識到,被趕出去兩年,在外麵獨自生活了兩年的沈憐雪,已經不是過去那個任由她拿捏的沈憐雪。

現在,反而是沈憐雪拿捏她。

隻要她想徹底占有沈氏家產,徹底掌握那四間香水行,她就得被沈憐雪在族譜上的名字吊著,一日不除,她一日寢食難安。

沈憐雪看著柳四娘驟變的臉色,看著她麵上偽裝的慈祥蕩然無存,高興得幾乎要笑出聲來。

原來,擊潰她的假麵,竟然這麼簡單。

但柳四娘不愧是偽裝多年的個中高手,她那虛偽的麵具不過隻碎裂出一條縫隙,倏然之間便又合上。

她對沈憐雪緩緩露出一個熟悉的笑容。

那笑容裡帶著點討好,溫和,又似乎有著母親般的慈悲。

“雪娘,你今日回來,便不是回來說這些的對嗎?”柳四娘聲音和緩,“你,帶著你的朋友一起來家,就是不忍心看家中有差錯,無非是想要儘一份孝心,對嗎?”

她一連兩個對嗎,已經是對沈憐雪最低聲下氣的求和之言。

待到此時,沈憐雪才意識到,自己今日回來,並非是想要討回一個公道。

對於她來說,八年前那一日發生時,公道早就灰飛煙滅。

她今日回來,無非是想要從沈家身上咬下一塊肉來,讓柳四娘肉痛幾日,讓那些族老難受幾日,便也就不算白跑一趟。

他們都是沒有心的惡鬼,跟鬼討公道,根本不可能。

她何苦浪費那個時間?

沈憐雪微微歎了口氣,再抬頭時,她臉上擺著的,是顯而易見的委屈和痛苦。

“娘,我日子過得苦,”沈憐雪聲音帶著顫抖,“我兩手空空被趕出去,衣不蔽體,夜不能寐,勉強住在漏雨的破屋裡,從早忙到晚。”

“就為了不餓死自己,不餓死女兒。”

“我哪裡像是過得好?”沈憐雪的聲音帶著哭腔。

這一字一句,都是一月之前她的生活,都是她跟女兒曾經吃過的苦。

她說出來,無非是為揮彆過去。

“娘,三爺爺,六爺爺,”沈憐雪的聲音哀戚,“團團病了都無錢醫治,我們娘倆也整日吃不飽飯,隻能勉強找一份漿洗活計,才能聊以度日。”

“昨日聽聞家中尋我,我也沒二話,直接去找老板請了假,今日便趕回家來。”

“我今日的飯錢租金還沒著落,”沈憐雪抬起頭,那雙帶著淚的目光落在柳四娘身上,“大娘子一貫慈愛,知道我們娘倆過得不易,一定不會讓我這次空手而去,你最是賢良淑德了。”

她最後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對嗎?”

柳四娘的手心幾乎都要被掐出血。

她抿了抿紅唇,遙遙看著陌生的繼女,最終從喉嚨裡吐出一個字:“對。”

她心裡哪怕有一萬個不滿,一千個不願,被沈憐雪這麼輕輕拿捏一下,立即便潰不成軍。

心裡的貪婪如同白綾,輕輕掉在她的脖頸上。

而白綾的另一頭,卻牽在沈憐雪的手上。

曾幾何時,拿捏彆人的卻是她呢?

柳四娘心口一陣陣的刺痛。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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