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2 / 2)

蘭娘的那身並蒂蓮衣裳,是沈憐雪同沈如意一起外出采買時當的。

因著衣裳用的是錦繡緞子,繡紋也是正經的蘇繡,這一身衣服最後當了差不多兩貫錢,沈憐雪問過蘭娘之後,給她用的是死當。

她不想要贖回衣裳,隻想著能多換些錢,儘量不讓栗栗娘和沈憐雪白養著她。

這兩貫錢,她給了李麗顏一貫,全當是給李麗顏的房租,另一貫她給了沈憐雪,當做吃用。

她剩下的金耳鐺和銀鐲也一並換了銅錢,托沈憐雪給她買了一件厚實的鴨絨襖子,這才安心留在李麗顏家中養病。

她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兩三日光景,額頭的傷便結痂,傷寒也退了,隻是人還比較虛弱。

蘭娘一直記不起來自己的名諱,也不知自己如何出身,她整日在屋裡躺著,後來瞧見沈憐雪他們折油紙,便主動接了這活。

如此一來,她有了事做,病好得就更快了。

兩間租屋,四個女人,似乎就這麼平靜地過了下去。

又過了兩三日,又是下午賣肉夾饃時,才發現街麵上多了不少巡警。

沈憐雪皺著眉看了看,同身邊的李麗顏問:“剛巡警是不是已經走過一隊?”

李麗顏正忙著攤煎餅,聞言隻匆匆抬頭一瞧,道:“好像是,大抵是因為年根吧,似乎年年都是如此。”

每逢年節時,以偷竊為生的賊偷們就傾巢出動,他們看準路上的每一個行人,隻要有機會,就一定不會放棄。

隻要能得手,隻要能湊夠回鄉的路費,他們大多便會收手,踏上返鄉路程。

不過這些賊偷並不多,他們大多是原籍河南府一帶的閒漢,家中距離汴京並不遠,路程之上不會耗費太多工夫,也不會太過貪婪。

剩下還留在汴京的賊偷們,可就沒有那麼好“滿足”了。

過年之時,從十二月回鄉到一月後返京的這些空屋,是他們經常光顧的好去處,即便返鄉的百姓帶走了大多之前之物,他們也能從中找出不少可以當賣的貨品。

如此一來,汴京城中人人都謹慎起來,謹防家中進了賊偷。

沈憐雪畢竟獨自帶著女兒在外過了兩年,她最是知道年末情形,聞言便道:“不幸中的萬幸,如今我們家中有蘭娘,有她在,賊偷一般不怎麼敢上門。”

開封府中打擊賊偷十分嚴厲,若是被巡警抓住,懲罰頗重,不死也要脫層皮,他們一般不怎麼敢搶劫有人的租戶。

李麗顏是第一年在外獨自生活,聞言才歎了口氣:“是啊,還好有她,不過我們還是要鎖好門,以防萬一。”

兩個人說著話,沈憐雪突然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她猛地回過頭來,便看到一個高大的人影立在自己麵前。

男人穿著暗藍的大氅,頭上戴著風帽,那張如玉般的容顏在風帽下更顯白皙。

他似乎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竟盯著沈憐雪看,被沈憐雪回望過來,這才遲疑地挪開眼眸。

“大人,”沈憐雪頓了頓,同他福了福,“可是要買肉夾饃。”

裴明昉頷首,道:“買十個,分兩包包好。”

他身上有一股讓人說不出來的正氣,或許是因為之前幾次經曆,又或許是因他本人氣度,所以沈憐雪一直都沒有怕過他。

不知道為什麼,但凡看到他,沈憐雪竟會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心。

今日再度巧遇,沈憐雪倒是能同他說上幾句話。

“大人怎麼自己來買?”她下意識問出這句來,話說出口,才覺得不妥。

裴明昉目光微垂,隻看向她忙碌的微紅雙手。

為了方便剁肉,沈憐雪並沒有戴手套,即便攤子上熱氣騰騰,那雙手也被寒風吹紅。

但她從來沒有瑟縮過。

裴明昉不由想起她被人圍著嘲諷的那一日,沈憐雪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茫然和悲傷,她似乎不明白為何那麼多人要嘲諷謾罵她,也不知她到底做錯了什麼,會引得那些人對她指責。

她臉上的淚痕斑駁,頭發淩亂,旁人看了隻覺得她瘋癲,但在裴明昉眼中,卻是另一種模樣。

他莫名感覺得出,那並非瘋癲,隻是是破繭成蝶最難熬的掙紮。

她想要掙脫束縛。

就如同曾經的他一樣。

裴明昉自覺已經掙脫出來,成了現在人人稱頌的裴宰執,他看到了沈憐雪身上的韌勁兒,所以明白她也一定可以。

他們看似不同,卻又相同。

裴明昉對這個小小的,充滿煙火氣的攤位,有一種他自己都說不上來的親近,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想要親近這一對母女,卻不想製止自己。

對於沈憐雪的問題,裴明昉並未覺得冒犯,他隻是說:“有公務在身,剛好路過。”

沈憐雪點點頭,沒再多言。

兩個人一下子便安靜下來。

裴明昉的目光,便從沈憐雪通紅的手指滑到了沈如意的臉上。

幾日不見,他甚至對這個陌生的幾乎不算認識的小姑娘有幾分想念。

被裴大人漂亮的鳳目看過來時,沈如意正在數笸籮裡的銅錢。

她疑惑地抬起頭,才看到是裴明昉。

沈如意眼睛一亮,衝他招手:“阿叔,你來啦。”

裴明昉第一次被人叫阿叔,頗有些新鮮,卻並不討厭。

他看著沈如意,看她頭上晃動的兔兒帽,看著她紅彤彤的小臉,也看著她歡快的眉眼和笑容。

裴明昉不自覺就跟著她笑了。

冷如冰山的裴宰執,無論是上峰下屬,還是官家王爺,似乎都沒什麼人見過他笑。

他總是冷著一張臉,不是在批駁奏本,就是在闡明政見,這兩個時候的裴明昉,都是最冷靜自持的。

他是天生的宰執。

狀元巷中的裴家太冷清了,除了官家和女使人力,似乎就沒什麼人氣,他平日裡不是對著裴安等幾個親隨,就是一個人在書房處理政事,也無人同他談笑。

許多時候,隻有回到了公主府,或者見了親人,他身上才能多幾分人氣。

但現在,他站在這個小攤位前,看著辛勞的母親和可愛的女兒,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竟也生出煙火氣來。

他看著沈如意,問她:“團團,你是叫團團吧?”

沈如意點頭:“是呀,阿叔,大家都叫我團團,這是我娘給我起的小名兒。”

裴明昉隻要聽到她說話,看著她笑意盈盈的樣子,他心裡的所有緊繃和空茫就都消散了,這一刻,他是閒適和開心的。

他那張冷硬的眉眼仿佛冰雪消融般,不過錯眼的工夫,就變得溫柔慈愛起來。

這種溫柔,是發自內心的,對沈如意的喜愛。

“你跟著母親擺攤,”裴明昉溫言道,“不覺得辛苦嗎?”

沈憐雪剁肉的手微微一頓,卻沒有阻止女兒同這位位高權重的裴宰執談天。

沈如意看他溫柔,她不知道怎麼的,也想同他親近。

同對待每一個過來買煎餅或肉夾饃的食客不同,沈如意對他們嘰嘰喳喳,是因她本來就是個活潑的小姑娘,現在同裴明昉談天,她卻是因為想跟他多說些話。

她自己也鬨不懂為什麼,那雙圓溜溜的眼睛看了看裴大人英俊的麵容,自覺是因為裴大人長得好看吧。

“辛苦,但母親更辛苦,”沈如意認真對裴明昉說,“我要跟母親在一起,我們一起養活自己。”

她沒有跟那些虛偽的大人一般,張嘴就是不辛苦,就是不覺得累,她累嗎?也是累的,可這累卻並不叫人難以忍受。

因為這累是帶著期待,自己努力而來的累,辛苦中中沒有眼淚,有的都是笑顏。

裴明昉身邊皆是虛偽的達官顯貴,突然聽到沈如意質樸的童言,竟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接話。

他難道要說“你很乖,辛苦了”嗎?

但他又說不出這樣的話,他心裡泛起一股說不清的酸澀感,若要仔細去探尋,那大抵是名為心疼的情緒吧。

裴明昉怔怔站在那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心疼一個陌生的孩童。

但他並未慌神太久,隻不過片刻之後,裴明昉就伸出手,輕輕捏了一下沈如意的兔子耳朵。

“要是辛苦就休息,沒有人會責怪你。”

孩子就應該不管不顧地玩鬨,就應該開開心心,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們不應該被名為乖巧和懂事的誇讚裹挾。

沈如意聽過這麼多誇獎,這是第一次被一個大人說累了就休息,就如同母親每一日跟她說的那樣。

沈如意隻覺得鼻子一酸,她吸了吸鼻子,對裴明昉點頭:“好,團團知道了,阿叔放心。”

裴明昉看著她,唇角的笑意更深。

他用自己都聽不出來的溫柔語氣說:“團團,提前祝你交年佳安。”

沈如意也學著他的語氣,衝他點頭:“那團團也祝阿叔交年佳安。”

這邊一大一著話,那邊沈憐雪已經麻利地包好了十個肉夾饃,她用大油紙包包好兩份,又利落地係上麻繩:“大人,一共一百四十文。”

她依舊給的優惠價。

裴明昉並不會多給賞銀,他對裴安招了招手,讓他過來付賬,然後才偏過頭,掃了一眼沈憐雪。

他這一眼沒什麼情緒,隻是在提醒她注意自己。

“沈娘子,”裴明昉如玉石叮咚般的嗓音響起,“近來開封不太太平,巡警和巡檢司都在加緊巡查,你們務必注意安全。”

沈憐雪沒想到她會如此提醒,立即衝他福了福:“謝大人提醒。”

裴明昉張了張嘴,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道:“若有不妥,可去狀元巷裴府尋我,報上你自己的名諱便可,報團團的也行。”

“即便我不在,管家也不會把你們拒之門外。”

這話說完,一向寡淡冷靜的裴宰執也不由出了些汗,他彆過眼去,匆匆丟下一句“告辭”,便快步離去。

在他身後,裴安接過沈憐雪遞過來的油紙包,好笑地說:“我們大人就是這般性子。”

沈憐雪看著裴明昉遠去的背影,也笑了。

“大人是好人。”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裴明昉】:好人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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