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意想了想,她伸出手,在裴明昉肩膀上拍了拍,反過來安慰他。
“爹爹,我為何要怨恨你呀,你也不知道團團的,對不對?”
“不知者無罪麻,你看,你現在知道了,不是立即就來告訴團團了。”
沈如意仰著頭看裴明昉的臉,然後伸出手在他臉上輕輕摸了一下:“爹爹,你是大人了,不要哭鼻子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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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兒有淚不輕撣,隻因未到傷心處。
在裴明昉三十載人生中,哭泣之時屈指可數。
被最信任的至交好友出賣,以至身心受損,纏綿病榻月餘時他沒哭。在朝堂上被人左右攻殲,日思夜寐,用數月準備的新政被取消時,他亦不會哭。
好友出賣,那就當成陌路,新政失敗,那就從頭再來。
但錯過的八年光陰,背負的良心債,卻不能當成陌路,不能從頭再來。
裴明昉以為自己能忍住,不能在孩子麵前露出這般軟弱模樣,卻不料還是被女兒一句話逼出眼淚。
他的小團團,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囡囡。
沈如意看裴明昉暗自落淚,哄了他一句,然後便無奈地仰頭看他:“爹爹,團團都沒哭鼻子,這不是值得高興的事嗎?”
沈如意就是有這種魅力,她一句話,能讓人情緒跟著起起伏伏,剛剛還痛苦至極的裴明昉,這會兒便又忍不住高興起來。
“你覺得,”裴明昉啞著嗓子問,“你覺得高興嗎?”
沈如意用衣袖使勁擦了一下他的臉,認真說:“高興啊。”
她點著頭,掰著手指頭給他說:“每個人都有父親,就團團沒有,隻是陰差陽錯,我們沒有立即相認。”
“現在相認了,多好呀,”沈如意笑出梨渦,“這樣團團就有了父親,爹爹也有了女兒,難道不應該高興嗎?”
裴明昉呼吸一滯,他心口微熱,那種憋悶和痛苦,都隨著沈如意的幾句話消散開來,心口也不再頓頓地疼。
“團團,我很高興,”裴明昉啞著嗓子說,“得知你是我的女兒,我幾乎要高興瘋了,本來……本來我就把你當成女兒一樣,你值得最好的。”
“說來也奇怪,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記住了你的樣貌,第二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叫團團。“
“第三次……”
裴明昉話還沒說完,沈如意就搶答了:“第三次就喜歡上團團了,對不對呀?”
裴明昉的唇角上揚,重新恢複往日的理智和神態。
“不,其實第一眼看到你,我便心生喜愛。”
沈如意攤手:“沒辦法,團團就是這麼招人喜歡。”
裴明昉抱著女兒,捏了捏她的臉,低聲笑了。
“團團,確實招人喜歡,”他道,“哦,你的漂亮奶奶若是知道了,隻怕要高興瘋了。”
沈如意陷入沉思。
她掰著手指頭,立即便算明白了:“那漂亮奶奶,是我的真奶奶?”
裴明昉點頭:“是啊,她很喜歡你的,整天在家惦記你,想儘辦法找借口要去路過甜水巷。”
沈如意非常認真點頭:“那是肯定的,漂亮奶奶果然是我奶奶,所以她才那麼漂亮。”
裴明昉確實沒想到,不過同小女兒把一切都說開,最難過的那道坎似乎已經過去了。
他們家的小團團,真是聰明伶俐,善解人意,又有一顆金子一樣的純真善心。
裴明昉抱著她,隻覺得自己遊蕩了八年的魂魄,終於歸位。
他的心不再空落落,沉甸甸,現在卻被幸福填滿,滿心都是歡喜。
裴明昉長舒口氣:“你不討厭我,不排斥我是你的父親,這是我所能遇見的,最好的結果。”
沈如意拍了拍他的手,非常認真地開了口。
“爹爹,其實你想差了。”
裴明昉低下頭,看向女兒。
沈如意對他道:“小時候我跟娘親在沈家,日子過的很難,沈家的人總是罵我是野種,說我生來沒有爹,可是他們錯了呀。”
“團團擁有世界上最好的娘親,她給了團團雙倍的愛,團團所擁有的比那些父母雙全的人還要多,團團為什麼要去在乎到底有沒有爹?為何要去埋怨什麼都不知道的你?”
“團團又不是小笨蛋,看不清爹爹的人品,”沈如意堅定說,“團團知道,爹爹是好人,這就足夠了。”
因為知道他是好人,所以他跟母親一樣是受害者,既然都是被人所害,就不能去怨恨他,這是小閨女單純而直接的想法。
她認真告訴他,自己過得很好,有母親雙倍的愛,所以她沒有奢求過彆人對她的拯救,甚至不需要父親出現在她的生活裡。
裴明昉認真聽著女兒的話,比在早朝時聽官家禦言都要認真,生怕錯過一句話,生怕忘記一個字。
裴明昉心裡的大石終於落了地。
“團團,爹爹真心感謝你。”裴明昉道。
沈如意大咧咧揮手:“不用謝?”
說完,沈如意咯咯笑了。
她一邊笑一邊說:“爹爹,過去都已經過去啦,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不要再想了,咱們要往前看,對不對?”
“現在爹爹知道團團是女兒,團團也知道你是父親,那咱們就好好相處,爭取做到父慈子孝?”
裴明昉:“……”
裴明昉怎麼也想不到,這丫頭能鬼靈精到這地步。
但她的豁達和樂觀,確實是他這個大人都望塵莫及的。
“好,咱們努努力,爭取成為汴京最父慈子孝的父女。”
沈如意伸出手,在他手掌上輕輕回擊。
“一言為定。”
待得裴明昉又恢複平日的麵貌,不再那麼苦大仇深,沈如意才衝他吐吐舌頭:“你們這些大人,真的心事太重了,有話直說就是了,怕什麼呀,還把自己搞的那麼難過。”
“好累的,團團不喜歡,”沈如意從她膝蓋上蹦下來,“爹爹,以後有話就直說,好嗎?”
父慈子孝第一天,女兒就嚴肅教育起爹來了。
裴明昉由陰轉晴,這一次是真的笑了出來,細碎的光影似乎這時才慢慢侵入書房,落在紫檀書桌上。
裴明昉清雋如遠山的眉眼,在這般細碎的光影裡,一點一點散出期待和滿足來。
那是裴宰執身上從來沒有過的,對幸福的期望,對未來的期盼。
裴明昉看著自顧自爬到羅漢床上的小女兒,眉眼之間儘是笑意。
“爹爹受教了,”裴明昉道,“團團說的對。”
過了女兒這一關,裴明昉整個人都鮮活起來。
他重新開始處理折子,待得一個時辰之後,他讓裴安去廚房看了看,見沈憐雪已經差不多忙完,才讓裴安把沈憐雪請來書房。
在沈憐雪過來的路上,裴明昉問沈如意:“一會兒我要同你母親坦白,你要繼續聽嗎?”
雖然並非尋常父母,也並不是一起養育女兒,但無論是裴明昉還是沈憐雪都有一個旁的父母沒有的優點。
他們都很尊重沈如意。
他們不會肆意享受父母的權利,驕傲自大地認為有些事情小孩子聽不懂,不能聽,他們會很鄭重問沈如意的意見,問她想不想聽,願不願意聽。
裴明昉這個新手父親,竟無師自通,直接同沈憐雪一般,萬事以女兒的意見為先。
沈如意仰起頭,她放下手裡的九連環,認真思索一番:“這樣吧,團團先去外麵等?你們要是吵起來,我再來救場?”
裴明昉:“……”
裴明昉:“團團,我不會同你母親爭執的,此事是我的過錯。”
沈如意怪模怪樣歎了口氣。
“好吧好吧,不許再哭鼻子了哦。”
她捏著九連環,從羅漢床上蹦下來,過來要了一口蜂蜜水喝,就自己溜達著出了書房。
待到沈憐雪被裴安請進清風苑時,裴明昉是在二樓的雅室裡等她的。
裴明昉手裡拿著茶筅,正一下一下打著茶。
他聽到腳步聲,忙把茶筅放到碗中,起身衝沈憐雪遙遙一拜:“沈娘子,日安。”
沈憐雪沒有看到女兒,一來清風苑等她的卻是裴明昉,不由有些驚訝:“裴大人,日安,團團呢?”
裴明昉請沈憐雪先落座,然後才道:“沈娘子,是我請你來的,因這兩日有些意外,我查到一些陳年舊事。”
沈憐雪臉上溫柔的笑意漸漸收斂起來,她抿了抿嘴唇,那張同沈如意如出一轍的澄澈眸子,平靜地看向了裴明昉。
“裴大人,不知道你要說的是哪一年的事,與我有關,還是與……團團有關?”
她同女兒一樣敏銳。
裴明昉先是落了座,然後挺直腰背,端正地看向她。
“沈娘子,”裴明昉眼眸好不躲閃,“我要說的是八年前的事,那是景祐十年臘月十一,是那一年裡最寒冷的一日,那件事同你,同團團都有關,也……同我有關。”
裴明昉說話乾脆而清晰,他一字一頓,把心中早就反複斟酌過無數次的話,緩緩傾之於口。
沈憐雪的呼吸都停了。
她隻覺得心跳加快,撲通撲通,幾乎要震碎她的耳朵。
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耳鳴,似乎什麼都聽不見了。
然而下一刻,她聽到裴明昉低沉的嗓音:“那一日,同樣被關在元寶齋後院廂房的人,是我。”
沈憐雪的臉上,這一瞬間是空茫的,什麼都沒有。
她隻覺得腦子裡也空了,什麼都來不及想,什麼都無法去思考。
她甚至覺得自己沒有聽懂裴明昉的話。
什麼叫同樣在廂房裡的人是他?
什麼叫同他們三個都有關的事?
沈憐雪幾乎都來不及思考,她下意識問:“你說什麼?”
裴明昉心中的苦澀重新翻湧上來,但他再也不會猶豫不決,不會想要就此了結。
團團的開朗和貼心,拯救了他千瘡百孔的心。
他起身,衝沈憐雪一躬到底,聲音誠懇而有力:“沈娘子,當年讓你遭受侮辱,以至之後八年生活艱難的罪魁禍首是我。”
“我不為自己辯駁,不找任何借口,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此前過錯,皆由我一人承擔,無論沈娘子有何要求,我絕不逃避。”
“對不起。”
作者有話要說:昂,修修改改一整天,還是決定就這麼寫了。
我覺得沒必要隱瞞,也沒必要留著過年,知道了,就坦白,這才是文人君子一貫的行事風格。
聖誕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