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霞光萬丈。
沈如意是在一陣炮仗聲中醒來的。
過年這幾日,大概是潛火隊最忙的時候了,家家戶戶都要爆竹聲聲,最怕的就是走水。
沈如意在床上伸了個懶腰,沈憐雪的聲音就從廚房傳來:“團團,起來了?起來用早食吧。”
沈如意昨夜裡吃的多,不過睡了一整夜,這會兒就又餓了。
她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自己尋了新襖子穿上,下床洗漱。
母親已經給她準備好了溫水,沈如意很認真擦牙淨麵,然後坐在桌前用桂花香膏擦臉。
每到冬日,她的臉就容易掉皮泛紅,沈憐雪特地買了桂花香膏回來,讓她自己往臉上和手上塗抹。
待準備好這些之後,沈如意就變成了漂亮芬芳的小囡囡。
沈憐雪從廚房端了一大碗雞湯麵出來,又取了一碟藕盒和蘿卜絲丸子,配三個煎蛋,放了滿滿一桌。
她道:“敲敲牆,叫你麗嬸嬸過來。”
李麗顏是第一年獨自一人過節,她沒有回家,大抵也知道父母兄弟並不歡迎她。
她聽了隔壁沈如意的敲擊聲,也換了一身嶄新的蔚藍襖子,提著一袋子團圓過來。
她一進門,沈如意就迎上來,撲進她懷裡:“麗嬸嬸,除夕安好呀,昨日有沒有好好用飯?”
自從她們要去裴府做廚娘後,李麗顏便每日自己解決晚飯,不過沈憐雪留了不少飯食,她用鍋子熱一熱就能吃。
這麼鍛煉了五六日,生火控製火候的本事竟然漸長,如今到底也能自己熱吃食了。
李麗顏掰著手指頭給她講:“吃得很好,我昨日晚上吃的紅糖糕並酸筍雞,還自己做了一個肉夾饃,隻不過餅沒做好,有點烤糊了,但也很好吃。”
“以前我可沒這手藝。”
沈如意笑彎了眼睛:“娘說一會咱們去淡水巷許氏香水行沐浴,要玩一上午呢,一起去吧。”
李麗顏說:“好,就玩一上午。”
娘三個吃了飯,收拾好了新的裡衣並香胰香膏等,沈憐雪又給女兒帶了一雙木鞋,叫她在香水行裡穿。
如此準備好之後,三個人披上鬥篷就出門了。
今日的街頭巷尾似熱鬨,又似冷清。
冷清的是往日裡的鋪席店鋪都關了門,沒有行人也沒有商客,有的隻有拖家帶口出來串門的幸福百姓。
熱鬨卻也是真熱鬨。
禦街內外,正在舉行隆重的大儺儀,皇城親事管、諸班直、教坊使等解藥打扮,身穿各中應景之衣飾,一路跳演祛除邪祟的舞蹈。
最後一行人來到南薰門外轉龍灣,在此處埋祟,便是禮成。②
這一整個大儺儀都是異常隆重而熱鬨的,百姓們三五成群過去圍看,也有的就在自家門口點燃炮仗,聽著爆竹聲響。
沈如意一路行來,還有相熟的孩童送她煙花,讓她拿在手裡點亮。
在一片璀璨的煙花之中,沈如意聽到望火樓上的潛火兵喊:“天乾物燥,小心火燭,遇火速報。”
沈如意仰頭,同望火樓上的年輕兵士笑了一下:“阿叔,辛苦啦。”
那士兵揮揮手,說:“團團,除夕佳安。”
沈憐雪一行人很快便來到許氏香水行。
作為淡水巷裡的老字號,許氏香水行今日生意極好,沈憐雪她們沒選清晨便過來,這會兒已經走了一波客人。
她們一人給了五文錢,便一起進了香水行。
香水行有香水行的規矩,若要下池子裡泡澡,要先在隔壁的堂屋裡先洗淨身體,若是要搓澡,按摩,點香,要去另外的堂屋,還要另外付錢。
沈如意娘三個不過是來洗澡,倒也不用那些有的沒的,娘三個洗乾淨身體,然後便進了大池子泡澡。
剛泡進去,就聽到孫九娘的大嗓門:“你們也來啦,這會兒正好人少,還能說會兒話。”
沈如意扭頭就看到孫九娘,她眨眨眼睛,用狗刨姿勢遊了過去:“九嬸嬸,你好白啊。”
孫九娘的笑聲差點頂破房頂。
“你也好白啊,小團圓。”
孫九娘伸手招來茶娘子,要了四碗冰涼的酸梅湯,先給沈如意端了一杯:“吃吧,這家的酸梅湯最好吃。”
沈如意泡在熱乎乎的湯池裡,抿了一口酸梅湯:“唔,舒服。”
孫九娘給她綁好辮子,對沈憐雪道:“那丫頭怎麼樣?”
白柔兒是昨日上午過來給沈憐雪相看的,她不是自己來的,她的幺弟陪著她一起過來。
出乎沈憐雪的意料,她的性格跟她的名字並不相符。
“倒是個很伶俐的小丫頭,口齒特彆清晰,可以跟咱們團團對答如流,”沈憐雪笑道,“團團挺喜歡她。”
團團喜歡,這事情就成了七八分。
孫九娘點頭:“我也是聽說那家人都很麻利,才同意了,而且他家男丁多,人口旺,她若給你做徒弟,以後看哪個還敢嚼舌根。”
這年月,家裡人多就是好。
沈憐雪知道孫九娘是特地為她選了白柔兒,她也很承情:“柔兒很喜歡廚房裡的差事,她做過活兒,手裡有勁兒,在家裡也幫著母親嫂嫂做幫廚,是有經驗的。”
“而且啊,她也愛吃。”
作為廚娘,必須要自己愛吃,才能做好這門手藝。
沈憐雪道:“我覺得她很合適,同她說年後過了上元節,我這就要開張,她若是得空,提早過來,我先把能教的活計教了。”
孫九娘眉目舒展,笑得合不攏嘴。
“好嘞,這才是正經喜事。”
他們說了會兒話,孫九娘就說:“今夜咱們一起守歲吧,我這也隻娘兩個,怪冷清的,你們都來我家,食材我都準備差不多了,不過大菜得雪妹子做。”
沈憐雪同李麗顏對視一眼,笑著說:“好,那就一起過。”
她們洗完澡,便換上新作的中衣,把頭發擦乾,一路回了家。
孫九娘同她們一起回來,待要到雜院時,老遠就聽到裡麵傳來交談聲。
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孫九娘快走幾步,率先進了雜院。
待到沈如意邁著小短腿跑進雜院,抬頭就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等在她們家的廚房外麵。
來者身穿貂絨大氅,頭上點插珠翠,眉宇間淡漠而冷靜,似乎並不覺得等在外麵如何寒冷。
雜院裡的幾個相熟的娘子過來同她說話,問清楚是要尋沈憐雪和沈如意,便退到一邊,正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沈如意她們聽到的就是這邊的議論聲。
待她們瞧見孫九娘來,皆是鬆了口氣,上前把沈憐雪母女攔在了後麵:“也不知道是哪裡的權貴娘子,也不敢把沈娘子家處告知於她。”
孫九娘遙遙看了一眼,被身邊的沈如意拽了拽衣袖,就知道沈如意認識那中年夫人。
她自然也是有過一麵之緣的。
孫九娘點頭說知道了,沈憐雪也謝過街坊娘子們,同她們說晚上要送些藕盒過去,這才領著沈如意來到那中年夫人麵前。
除了沈如意,其他幾人都不認識她,或者說,都不知道她的身份。
沈如意仰頭看著她,見她正慈愛地看著自己,同之前那一次遇見時並無不同,便心中安定下來。
“漂亮奶奶,好久不見啦。”
李思靜低頭看著沈如意,強忍著眼底的淚意,不讓自己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哭出來。
她伸出手,輕輕的仿佛碰觸珍寶一般,碰了碰沈如意頭上的繡球花。
“小小姐,許久不見。”
她說完,迅速收回自己的情緒,抬頭看向沈憐雪。
“沈娘子,因你廚藝了得,幫了我府中大忙,家中老爺特命我送了謝禮過來,不知可否家中一敘。”
她這句話說得又清楚又響亮,讓還未散去的街坊們都聽清了。
她們一聽這話,立即就驚歎出聲:“我就說,以沈娘子的手藝,早晚能出頭。”
“可不是,這不就有人賞識了。”
年紀小一些的娘子看著沈憐雪,眼帶羨慕:“真好。”
沈憐雪態度端方,她並未如何得意,依舊麵帶微笑:“夫人,這邊請。”
孫九娘看了看那老夫人,又瞧沈憐雪,最終歎了口氣。
還是被找到了嗎?
李思靜同孫九娘點頭致意,臉上笑容淺淡,說出來的話異常溫和:“多謝九娘子照顧沈娘子和小小姐,夫人讓我替她向你道謝,你是一位令人敬佩的房東。”
孫九娘心中剛浮上來的大石落地,她衝李思靜福了福,拉著還有些不放心的李麗顏走了。
沈憐雪跟沈如意領著李思靜回了家,她點好火爐,又給李思靜倒了一杯桂花蜜,然後才領著沈如意在她麵前坐下。
李思靜的目光老是不自覺落在沈如意身上。
她道:“我是殿下身邊的女官,是公主府的內管家,我姓李,名思靜,沈娘子可以喚我李令人。”
她一開口,就把所有信息都說清楚。
沈憐雪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握緊,她深吸口氣,道:“令人此番前來,公主殿下可是有何吩咐?”
她脊背挺得很直。
長久以來的磨難,沒有壓彎她的身軀,反而讓她如同白楊一般,挺拔而茁壯。
她有著壓不彎,打不折的脊梁。
李思靜不由把眼眸放到她身上:“沈娘子,殿下並未對您和小小姐有什麼特彆的吩咐。”
李思靜臉上的笑容溫柔和慈祥,她的聲音一如既往溫和,讓人不自覺便能放下戒備。
“殿下知道,從小小姐降生至今,都是您一個人辛苦養育她,把她養育成了一個好孩子,在之前偶遇時,殿下便頗為喜愛小小姐,這個您也是知道的。”李思靜笑著說,“殿下昨日剛得知這件事,也是頗為震驚,但震驚過後,又擔心二公子並未把話說清。”
作為當朝宰執,上能達天聽,下能及州縣,裴明昉被母親擔心說不清楚話。
李思靜聲音依舊溫柔:“殿下讓我今日一大早過來,就是為了告訴沈娘子,你永遠都是小小姐的母親,這一點任何人都不能更改。”
“請您跟小小姐安心,”李思靜道,“殿下願以姓氏為憑,同你承諾,絕不會肆意枉顧小小姐同你難道意誌,分離你們母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