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殿下一來,便把百姓們的熱鬨氣氛一哄而散。
他是宗室裡的異類,是趙氏宗親似乎都不喜歡的同族,也是百姓們口裡真正無法無天的皇親國戚。
見了靖王的儀仗,又看到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冷麵閻王,百姓們皆是自覺回避,就連剛買票入瓦舍的百姓們也都直接退了出去。
被百姓這樣戒備,趙衸卻並不覺得自己如此做有何不妥,在汴京城乃至整個大宋,他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想要去哪裡便去哪裡,沒有任何人能阻擋他。
沈憐雪自然也瞧見了趙衸。
她微微皺起眉頭,思忖片刻,還是叫住街坊幾人,同他們簡單說了兩句,過來接了孩子便也離開。
靖王的意外出現,並未讓眾人如何頹喪,也並未打擾他們的好興致。
過年,就是要高興。
待回了家,沈如意跟母親在廚房忙,隻剩她們兩人時,沈如意才說:“娘,我看到蘭嬸嬸了,轎子裡的是她。”
沈憐雪有些意外:“我聽那些親兵說,轎子裡的是側妃娘娘,原來是蘭娘嗎?”
“她原本……?不是側妃吧。”沈憐雪道。
她們如今已經知道蘭娘本名霍茵茵,是靖王趙衸的妾室,聽聞還是最受寵愛的那個。
隻沒想到,回了靖王府的霍茵茵,如何從妾室成為了側妃娘娘。
沈如意坐在火爐邊,用手托著臉,漆黑的杏圓眼睛裡有星光閃爍。
“娘,蘭嬸嬸說,讓我們等她回家,”沈如意問,“她還要回來嗎?她還能回來嗎?”
沈憐雪神情裡倒並未有如何吃驚,她頓了頓,道:“她說要回來,大抵就是想要回來,我們……等她便是了。”
沈如意晃了晃小腿,眼底的擔憂略微散去,終於還是笑了:“好,我們等她回來。”
沈憐雪把昨日便做好的蓮藕排骨紅棗湯取出,先放到火爐上煨著,然後又把紅燒魚塊、八寶燒鴨、蘑菇燉雞和紅燒肉一樣樣放好,準備到時候直接熱了帶去孫九娘家。
她正忙著,外麵便傳來敲門聲。
沈憐雪從隔窗往外看,就看到李思靜去而複返。
她並非一人前來,後麵還跟了兩名仆婦,她們一人手裡捧了個大包袱,正安靜等在廚房門外。
沈憐雪忙讓沈如意開門,沈如意打開門後,笑眯眯同李思靜打招呼:“李奶奶,您怎麼又過來了?”
李思靜衝她頷首見禮,然後才對沈憐雪道:“沈娘子,這是殿下給小小姐準備的新年禮,希望可以收下。”
沈憐雪微微一頓,低頭看了看沈如意,沈如意也眨巴著眼睛看向她。
李思靜怕她不收,忙道:“這是殿下對小小姐的心意,這麼多年,殿下也未曾對小小姐儘心,心裡實在難過,眼看今日便要過年,殿下不由觸景生情,越發難受起來。”
昨日在裴府匆匆一麵,沈憐雪對這位富貴榮華的明懿大長公主有了新的認識。
在百姓的閒談聲中,這位大長公主自幼便肆意妄為,是個性格張揚的明媚女子。她少時便開創彤心書院,在全國各地延請女先生,就為讓女學生有地方可以讀書,可以學到各項技藝,可以自己養活自己。
後來她成婚,駙馬是赫赫有名的裴將軍,裴氏滿門皆在邊疆保家衛國,明懿大長公主的聲望更甚。
隻是後來,駙馬為國捐軀,長子頂立門戶,延父之心,繼續保家衛國,明懿大長公主卻漸漸沉寂下來。
她不再是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也不再是話本裡的人物,時間如同風沙,漸漸吹散了人們的記憶,把這個奇女子的各種事跡,掩蓋在層層黃土之下。
即便如此,她在所有人的記憶裡,都是明媚而張揚的。
沈憐雪昨日其實是很意外的,她沒有想到沈如意之前說的那個老夫人就是她,也意外她會如此喜歡沈如意,即便昨日用晚食時她根本就不知道沈如意就是自己的親孫女,依舊待她慈愛溫柔。
她看向沈如意的眼眸裡,有著絲毫不遮掩的喜愛和疼惜。
麵對這樣一個喜歡女兒的長輩,沈憐雪真的說不出拒絕的話。
沈憐雪沉思片刻,還是道:“恭敬不如從命,承蒙公主殿下厚愛,我便替如意收下這份重賞,隻是……”
沈憐雪看向李思靜:“隻是如今我們母女日子過得挺好,也不缺衣少食,讓公主殿下放心便是。”
沈如意走上前去,拽了拽李思靜的袖子,笑得臉蛋紅撲撲:“李奶奶,你回去告訴奶奶,不用擔心團團。”
“團團每天吃得好睡得好,樣樣都好,很開心的。她若是想團團,可以找團團玩呀。”
沈如意忽閃著大眼睛,聲音清脆稚嫩,卻有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李思靜彎下腰,摸了摸沈如意的小臉:“是,小小姐,我會如實稟報殿下。”
東西已經都送來,沈憐雪也答應要收下,李思靜便命仆婦送到了樓上,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個精致的請柬。
“沈娘子,小小姐,”李思靜眉目溫婉,“初三時公主準備在桃花塢的公主府舉行家宴,特命我來請兩位,看兩位是否能撥冗前來。”
沈如意看向那封特地寫給她的請柬,雙手捧著接過,好奇打開翻看。
請柬精美細致,外麵係了一條朱紅絲絛,喜氣又漂亮。
沈如意拆開絲絛,打開讀起來。
“請……特請沈憐雪娘子、沈如意小姐撥冗前來。”
這麼隆重的請柬,裡麵卻隻有短短一行字。
沈如意仰頭看向母親,她眼睛裡沒有什麼特彆的情緒,仿佛隻是個單純的孩童,隻等母親做決定。
沈憐雪卻仔細端詳那份這請柬。
她輕聲開口:“公主殿下是想見團團吧?”
明懿大長公主想見孫女,想問問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想知道她開不開心,也更想知道她對自己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奶奶是什麼看法。
但她再如何想念,都沒有貿然上門,隻讓身邊的心腹女官上門,尊重而又鄭重地邀請她們去公主府。
明懿大長公主即便已經不是當年的大公主,也還是她。
從來沒有變過。
沈憐雪想了想,她也不避諱外人,隻問沈如意:“團團你可想去?公主興許有話要同你說。”
沈如意沒有立即回答。
她看了看母親,又看看滿臉期待的李思靜,最終才說:“團團應該去的。”
沈憐雪笑了。
她摸了摸女兒的頭,鄭重接過李思靜手中的請柬:“令人安心,初三我們都會去,也請公主殿下安心。”
李思靜狠狠鬆了口氣。
她低頭在臉上拍了一下,讓自己不要太過喜形於色,然後才道:“多謝沈娘子,也多謝小小姐,初三那日我會過來接兩位。”
她說完,便規矩同沈憐雪見禮,然後留戀地看向了沈如意。
“那,改日再見。”李思靜依依不舍地走了。
待她走了,沈如意才突然道:“哎呀娘,我想起來了,之前九嬸嬸不是還說有人查玉佩,說的就是奶奶吧?”
沈憐雪也回憶起前幾日的事,這麼一說,前後都對上了。
“難怪公主殿下會來甜水巷,尋了劉二娘家吃炙肉,原也是過來打聽消息的。”
沈如意輕輕歎了口氣:“做大人真的好累,不能明著問,什麼都要藏著掖著,隻能旁敲側擊,反複偵查,還不如直接衝上來挨家挨戶問呢。”
她說完,也覺得太過孩子氣,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就是說說。”
沈憐雪對裴家人如此殷勤,並未有太大感觸,她既不覺得特彆欣喜,也不覺得厭煩,隻是把裴家當成女兒的一門不近不遠的親戚,這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此刻聽到女兒的話,她竟是笑了一聲。
“胡言亂語,”沈憐雪道,“哪裡能那麼尋人,你記得之前靖王尋蘭娘,都不敢大張旗鼓的說是什麼身份的人不見了,隻能在街麵上搜尋。”
沈如意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知道的。”
母女兩個準備好晚上的大菜,沈憐雪便領著女兒回了家。
剛一進家門,兩人便看到端正放在床榻上的兩個大包袱。
“這也太大了。”沈如意湊過去,輕輕摸了摸。
“娘,好像是衣裳。”
沈憐雪回憶了一下關於趙令妧的那些故事,笑著說:“以前坊間百姓都說公主殿下是天仙下凡,她貫會穿著打扮,即使有時衣飾並不名貴,卻也魅力非凡,讓人見之不忘。”
“那時候啊,隻要公主殿下穿了什麼新花樣,汴京準要流行,能賣三五月份。”
“如今知道你是她的孫女,大概難奈不住,想要打扮你吧。”
沈如意眉眼彎彎:“也不是不行。”
沈憐雪先拆開略小的包袱,看了女兒一眼:“你啊,倒是挺隨她的,就知道臭美。”
沈如意湊在母親身邊,得意地說:“因為我本來就很美。”
沈憐雪搖了搖頭,把包袱仔細拆開,攤平放到床上。
母女兩個低頭看向放包袱裡的三套襖裙。
沈如意伸手摸了摸,忍不住“哇”了一聲:“娘,真好看啊。”
沈憐雪也摸了摸那細膩的錦緞。
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是啊,真好看,團團穿在身上,肯定更好看。”
這個包袱裡,趙令妧能給沈如意準備了三套衣裳。
一套翠竹碧綠襖裙,袖口和裙擺都繡是滿繡的邊緣,輕輕一動便流光溢彩。
一件浪湧海浪紋長褙子,裡麵配月白織錦襖子,素淨卻又優雅。
還有一件是淺藕荷色的衫裙,料子沒有那麼厚重,上麵繡的也是重瓣海棠,袖子做了窄袖,春日裡穿一定很適宜。
這三套衣裳,其實用心不在料子樣式,而是在大小。
沈憐雪一眼就能看出來,這衣裳做得跟沈如意身量一致,不大不小,穿上一定是極為妥帖的。
沈憐雪摸了摸那衣裳,心中卻是越發平靜而淡定。
知道當年的事情真相,把一切都查清,對於沈憐雪來說,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無論如何,過去的事都影響不了現在的她。
但對於沈如意卻並非如此。
從今以後,她就不止有自己這一個親人。
她會擁有更多真心喜愛她的親人。
這就是最好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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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憐雪把衣裳給女兒收拾好,又去開第二個包袱。
沈如意好奇地趴在那看,待見到包袱被打開的時候,都忍不住驚呼出聲。
“好白,好軟啊。”
這個包袱裡,是一件完整的狐裘大氅。
大氅就做了沈如意身量大小,用的是完整的白狐狐裘,通體雪白,在陽光下看去,還有點點流光。
而且考慮到沈如意的喜好,這狐裘還做了風帽,風帽上掛了兩條白耳朵,跟白兔子一樣。
沈如意隻看一眼就喜歡上了這件大氅。
“哇,這個毛鬥篷好好看。”沈如意把臉邁進大氅裡,使勁兒蹭了蹭。
沈憐雪摸了摸那大氅,她道:“這皮毛外麵可沒得賣,大抵是禦賜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