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沈憐雪一開始也沒想這麼多,她知道裴明昉今夜肯定是有話要說,才深夜前來,因此便很自然地領他一起回了家去。
結果到了家門口,她自己先開了門,反而扭捏起來。
這會兒她才意識到,請一個外男進家多少還是有些不穩妥的。
倒不是不相信裴明昉的人品,正是因為太過信任,以至於羞赧和尷尬才會那麼突兀。
不過有沈如意在,任何人倒是都尷尬不起來,隻要小丫頭隨隨便便一句話,再沉悶的氣氛都能被打散。
“爹爹,你坐。”
沈如意被裴明昉放到地上,她拍了拍門口的椅子,請裴明昉坐下,然後自己跑到窗邊的邊桌前,踮腳去取自己珍藏的桂花露。
“爹爹,吃桂花露嗎?”沈如意回頭問,“很香的,團團喜歡吃,爹爹一定也喜歡吃。”
裴明昉抬眸看向沈憐雪,見她衝自己點頭,這才道:“好的,那就多謝團團。”
可能是因為父親第一次來家中,今日的沈如意有些活潑過頭,她跑來跑去,根本不給父母尷尬的空檔,直接把這曖昧不清的氣氛攪得一乾二淨。
等她絮絮叨叨給裴明昉煮好桂花露,這才安靜地坐回床邊:“哦,你們聊。”
沈憐雪:“……好了,我給你打好了水,你去泡腳。”
沈憐雪如此說著,還是起身過來給女兒脫下鞋襪,讓她的小腳丫泡在熱水裡。
“好了好了,你們趕緊說,很晚了,說完了要早睡早起。”
其實這會讓還未完全天黑,但沈如意卻知道裴明昉三更就要起來,五更就得到禁中上朝,所以晚上要早早入睡,否則明日早朝一定很困。
剛剛還是小調皮,這會兒又變成了貼心小棉襖,做父母的就坐在一邊看她耍寶,心裡一點氣都沒有,隻會越看越喜歡。
“沈娘子,沈家之事,團團可否聽得,還是有些嚇人的。”
沈憐雪微微一頓,她扭頭看向沈如意,直接問:“你要聽嗎?”
沈如意眼睛一轉:“你們說,我先聽聽,要是嚇人我自己捂住耳朵。”
裴明昉忍不住笑了:“那也行,但晚上若是害怕睡不著該如何是好?”
沈如意卻一本正經:“爹爹,我應當不會害怕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有什麼可害怕的?”
她昨天也聽了一耳朵,倒也不是全不知情。
這話說得倒是大氣,裴明昉歎了口氣,見沈憐雪並不阻止,這才道:“昨日我回去便命人探查,根本沒費功夫,就把沈家的事情查清楚了。”
“沈家確實有人過身,卻並非沈文禮,死者是方言之。”
沈憐雪很是吃驚:“什麼?他居然死了?”
若是他過身,那沈雨靈身穿孝服出門倒也合理,隻不過她其實最應當在家治喪,並非出門尋人。
沈憐雪頓住,她道:“若是方言之過身,沈雨靈最有可能其實是在家給方言之守孝,她甚至可能會痛不欲生,尋死覓活,因為在八年前,她就對方言之一見鐘情,對他茶飯不思,情根深種。”
以沈憐雪對沈雨靈的了解,她天生就是個癡情人,亦或者說,她把情愛看得很重,若是沒有人愛她憐她,她就會痛苦煎熬,枯萎病痛。
沈憐雪現在把什麼都看明白,也在回憶過去時,大抵看出了曾經沈家人的那些醜惡嘴臉。
沈文禮對沈雨靈溺愛偏寵,對她有求必應,他更是寵愛柳四娘,把這個外室奉若珍寶,不過是為了打擊她的母親,好讓她可以在她祖父過世之後也早早離世。
隻有這樣,他才能名正言順掌控沈家,才能成為沈家唯一的“東家”。
在這種毫無緣由又異常偏心的溺愛之下,沈雨靈被裝模作樣的沈文禮和配合沈文禮的柳四娘養壞了。
她成了一個要什麼都必須得擁有,所有人都得愛她的自私者。
而她這種性格,在看到了方言之時達到了頂峰。
或許,沈雨靈都不是有多愛慕方言之,亦或者當真是對她一見鐘情,她隻是遵循小時候的習慣,隻要沈憐雪能擁有的,她都要搶到手。
不過沈雨靈還是太年輕了。
沈憐雪對裴明昉道:“沈雨靈同柳四娘不同,柳四娘什麼苦都吃過,她所求不過財富二字,她的貪婪和野心可以讓她鐵石心腸,即便對於沈文禮,對於這個把她從泥沼裡拉出來的男人,她也能在他無用之後一腳踢開,給他一口吃食,讓他如同狗一樣續命。”
裴明昉安靜聽沈憐雪的話,等她說完之後,裴明昉才道:“沈娘子,團團的聰慧也源自於你。”
沈憐雪若當真是個笨蛋,那她也無法把生意做到如今這般,她隻是前半生被人把天蓋住了,觸碰白日的那雙手被人狠狠禁錮,所以她才會平庸又懦弱。
現在,手上的禁錮沒有了,頭上的烏雲消散了,留給她的隻有光明的未來。
所以她現在,可以很清晰看明白過去,看懂那些是是非非,看清楚那些狼心狗肺的人。
沈憐雪抿嘴笑笑:“是我想太多了,打擾了大人的講述,大人還請繼續。”
裴明昉擺手,端起桂花露喝了一口。
桂花有它自己的馥鬱芬芳,不濃烈,卻也不柔和,就如同春日裡林間的露水,清新美好,讓人聞之不忘。
桂花露也是如此。
裴明昉點點頭,道:“我確實愛吃這個,倒是同團團口味一般模樣。”
他這麼說著,在邊上安靜了好一會兒的沈如意這才道:“是吧,我就知道爹爹喜歡。”
裴明昉對她道謝,然後才道:“沈娘子,昨日或者是前日的事其實是有些複雜的。”
“若按照案件原本時間來講述,那麼應該是前一日傍晚時分,大抵也是今日這般時辰,作為沈家贅婿的方言之來到榆樹巷,進入了榆樹巷一百三十八號。”
沈憐雪微微挑眉,就連沈如意也跟著挑了挑眉,母女兩個的表情彆無二致。
裴明昉繼續道:“榆樹巷一百三十八號本就住了一位年輕娘子,這位娘子經過開封府走訪附近街坊鄰居,才知道她似乎姓殷,是從外地入京尋親,也沒什麼營生,整日就在家中待著,而方言之就是她口裡的親人,隔三差五來家裡看她,一般待一下午才會走,十四那日也是一如往常。”
沈憐雪一下子就聽懂了裴明昉是何意,沈如意沒聽懂,但她懂事地沒有問題。
裴明昉便繼續道:“可能柳四娘察覺出了女婿有所不對,那一日偏巧跟了方言之去榆樹巷,意外抓……在床……”
裴明昉所描述的皆是開封府卷宗所寫,隻是說到這裡突然看了一眼正好奇看著他的女兒,這才硬生生把話吞了回去。
“柳四娘當即怒不可遏,尋了那家人廚房裡的菜刀,回了房間一通亂砍,把……把方言之和殷娘子全部殺害。”
他一邊說,一邊看向沈如意,見沈如意似乎隻是單純聽故事,並未因為什麼殺害亂砍而害怕,這才微微鬆了口氣。
不過他說到這裡,還是問了一句女兒:“團團,要不你先去找李娘子?”
沈如意搖搖頭,她道:“我不害怕呀,爹爹的意思是,沈家的大娘子殺害了兩個人,對也不對?”
裴明昉微微一頓,他衝女兒點點頭,又回過頭來看沈憐雪。
“柳四娘殺害兩人之後,似乎是因為心力交瘁,也可能是害怕擔憂,她並未立即逃離,反而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睡著了。”
“若非給殷娘子家送水的打水者剛好過來,發現院門沒關,進了院中看到一切,要不然榆樹巷發生的一切可能就要許久之後才被人發現。”
“柳四娘睡得特彆熟,待到巡警到場,把她鉗製住,才驚醒了她,而她醒了之後仿若瘋癲,一直掙紮,直到被直接送入開封府大獄,她才老實下來,隻坐在那裡發呆。”
“昨日剛好是十五上元節,府衙都休沐,便無人審理這件聳人聽聞的嶽母殺女婿案,這個案子,大約過些時候才會審理。”
沈憐雪聽到這裡,終於長長歎了口氣。
“我知道了,多謝大人費心探查,沈雨靈是否已經回了沈家?”
如今柳四娘下獄,方言之死了,而沈文禮早就是個廢人,唯一剩下的主事者竟隻有沈雨靈。
她若是不在,沈家一定亂成一團。
裴明昉卻沒立即開口,他眉宇之間多了幾分探究:“其實……沈雨靈不在沈家,昨日我們一起瞧見,她因受傷倒地被靖王救起,靖王自然不可能送她回沈家,是直接帶回了靖王府的。”
沈憐雪很吃驚:“什麼?”
裴明昉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昨日靖王府急召太醫,召了三五人,後來太醫離府,我派人詢問,才知道靖王府有一位麵生的娘子小產,血崩不止,最後用銀針封穴才救回來。”
沈憐雪道:“沈雨靈?她如何成了靖王府的娘子?”
裴明昉抬眸看向她,眼眸裡似有深藍大海:“是她,至於她對於靖王是什麼身份,那就是靖王和沈雨靈的事,不過那個孩子就可惜了,沒有保住。”
沈憐雪又歎了口氣。
她安靜了很久,沉默了許久,終於還是開口:“以柳四娘的性格,她不會隨意殺人,更不可能殺一個對她來說有助益,可以讓她能賺取更多銀錢的人。”
“柳四娘是個極端貪婪的人,隻要有利可圖,她就可以放下任何恩怨情仇,親情對於她來說根本就不重要,即便她對沈雨靈也一樣寵愛,但她寵愛的並非沈雨靈這個人,而是她作為沈家大小姐的用處。”
沈憐雪微微蹙起眉頭,語氣有著顯而易見的疑惑。
“那她為何要殺方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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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昉對於沈憐雪的這個“繼母”完全不認識,經過暗探調查,他大約可以知道柳四娘母貪婪又歹毒,所以他用她的貪婪,給她鋪了一條走向陰曹地府的路。
然而他鋪的路還沒開始,一貫以“聰明”示人的柳四娘卻自尋死路,觸犯了宋律。
殺人者償命,古來有之,隻要開封府審定柳四娘確實殺害方言之和殷娘子兩人,那麼她便會被判死刑,由刑部和大理寺審核後,會在秋後問斬。
即便是不識字的尋常百姓,也能知道殺人償命的道理,柳四娘不可能不知道。
因此在聽到沈憐雪問她為何要殺方言之的時候,裴明昉心中也心生疑慮。
“大人,柳四娘這個人我是相當了解的,她絕不可能拿自己的命去報複旁人,即便這個人大逆不道,即便對方罪惡多端,她都不可能以命抵命。”
“她會在漫長的忍耐之後,一擊反殺,給對方最痛苦的折磨和欺辱,讓對方以自己最不願意麵對的方式了卻殘生,痛苦地活著,這個手段,她在沈文禮身上用過一次。”
如今沈家亂成一團,所有家主都不在,癱瘓在床的沈文禮可能過得更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