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六是沈文禮的同輩,同沈文禮關係還算不錯,在沈家的香水行中也算能混個管事當差,對沈家的生意多少有些了解。
如今沈家出了這樣大事,眾人皆想爭奪家主之位,然他們心有餘而力不足,實在不知香水行如何行事營生,最後還是隻能讓多少能辦事的沈六出麵,做了這個臨時的家主。
沈六膽子小,遇事總是猶豫不決,他隻讓各家掌櫃管事按原來的章程辦事,一點都不敢變動。
如此倒也勉力維持了一月有餘。
就在他們以為可以高枕無憂,繼續維持沈家的紅火時,這一群人就突然出現了。
圍堵在沈家門口的閒漢並不在少數,他們滿臉凶惡,身上有著濃厚的煞氣,最前麵的中年管事倒是瞧著很是文雅,但他一直耷拉著三角眼,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待得門房進去通傳一聲,沈家的幾個叔伯把沈六推舉出來,推著他哆哆嗦嗦來到大門口時,外麵的人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那三角眼中年管事就淡淡站在那,看都不看瑟縮的沈六。
沈六麵色煞白,他嘴唇都哆嗦起來,說話還帶著顫音。
“您是,您是哪裡的?咱們沈家出了什麼事?我也是臨時接手,以前的事全不知情。”
他結結巴巴說完,就搓著手站在那,一聲都不敢坑。
他已出現,那些壯漢都不叫喊了,隻圍在管事身邊,等他定奪。
三角眼管事這才抬頭,輕蔑地看了一眼瑟縮的沈六。
“你是東家?”他問。
沈六立即搖頭:“我不是。”
他身邊的幾個旁係推了他一把,對三角眼管事道:“他是,他現在就是沈家的家主。”
那三角眼管事根本不搭理他們之間的官司,隻從懷中取出一份契,隨手抖了抖,在沈六麵前比劃了一下。
“這是你們家的掌櫃,同我們簽的貸契,第一個月已經過了十來天,我們是上門收錢的。”
那三角眼管事扯出一個陰森森的笑:“借錢還賬,天經地義,你說對不對,沈老板?”
這一回,不僅沈六麵色慘白,就連他身後的其餘旁支也都嚇得麵無人色。
沈六這會兒知道是什麼事,竟是慢慢清醒過來,他伸出手,想要看那份信契,就被那三角眼管事收回了手。
“這一份是我們家存留,你們家的那一份,你們的東家已經帶走。”
“你們當時同我們家接了四千兩銀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上個月要還二百四十貫,這個月也是如此。”
他如此說著,聲音越發平和,似乎很是客氣:”既然我們來都來了,那你們便把兩個月的本金並月息一起還清吧。”
三角眼管事咧嘴一笑:“如此可好?”
這一下,沈家人全都震驚了。
他們瑟縮著,驚懼著,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剛才還在推搡沈六的那幾個旁支此刻也不敢多吭一聲,他們都仰著頭看向了沈六,似乎就等他拿主意。
沈六這個臨時東家還沒當過癮,過手的銀子還沒數夠,就立即遇到這樣的禍事,此刻他的麵色彆提多衰敗了。
但即便如此,麵對那麼多壯漢虎視眈眈,麵對對方那個管事陰森的麵容,沈六都不敢說出不認貸契的事。
他左思右想,最終還是哆嗦上前兩步,問:“這位管事,不如您先進來等,我們去詢一下之前東家的信契,若是尋到,我們會想儘辦法還錢,如此可行?”
那三角眼管事道:“不可。”
他道:“唉,我們從過來到現在,已經等了兩個時辰,這兩個時辰過去,你們就說這樣的話?”
“很沒有信義啊,沈老板。”
他道:“哦,我也聽說了你們家的故事,不如這樣,我和我的兄弟們都進去,一起在你家裡等,你看如何?”
“若是你不認,亦或者那份信契找不著了,也好說的,”他很和善地說,“我們可以自己在你家清算,直到把所有的借款都清算清楚為之。”
沈六被他的氣勢震懾,一句多餘的話都說不出來,隻能迷迷糊糊把這群窮凶極惡的人放進了自己家中。
然而沈家這麼多人,卻無人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柳四娘若真的同這家借了四千兩銀子,那解出來的銀子又在哪裡?
不過,畢竟他們並未真正參與沈家香水行的營生,確實也無從得知這四千兩銀子的用處,如此忽視過去,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引狼入室,讓這麼多壯漢進入沈家,就是他們的錯誤了。
也不過兩刻工夫,沈六跟一眾沈家人確實在柳四娘的書房裡翻到了另一份信契。
信契明明白白,是以沈家香水行的名義同胡家借錢,總計為四千兩。
看到這份信契,沈家所有人的心都墜入深淵。
他們以為的花團錦簇,以為的蒸蒸日上,以為的飛黃騰達都是笑話。
轉眼之間,沈家就背上了巨債。
但沈家哪裡有那麼多銀子來還?即便一月二百八十兩的本金月息,他們似乎也拿不出來。
賬麵上的銀錢連一百兩都無。
錢都去了哪裡?柳四娘這個賤人又貪了多少?
沈家的旁支咬牙切齒,原來他們圍繞在柳四娘身邊,吹捧她,奉承她,把她當成能生金蛋的當家主母,卻未曾想,她才是敗家的禍根。
沈家眾人都傻了,一個個呆坐在書房裡,已經不知道要如何行事。
外麵的前堂內,上門要賬的管事自然不會等他們那麼久。
兩刻一過,他就是直接帶人重進後宅,挨門挨戶闖入搜刮。
此刻的主院正房裡,沈文禮已經高燒不退,他半死不活躺在床上,口裡乾得幾乎要冒火。
他已經幾日水米未進,那個原來伺候他的小廝不知道去了哪裡,根本就沒人管他。
他管不住自己的身體,隻能任由那些臟汙布滿床鋪,自己就躺在發爛發臭的床鋪上,苟延殘喘年最後一口氣。
他都熬了這麼多年,他不想死。
沈文禮努力張大嘴,使勁喘著氣,鑽入鼻尖的隻有他自己身上揮散不去的臭氣,令人幾乎作惡。
待到今日,他已經神誌不清了,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活著,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死去。
他甚至連氣都要喘不出來了。
沈文禮硬生生熬了三天,終於,他熬不下去了。
活著有什麼好?
不過跟個廢人一樣,被柳四娘像狗一樣養著,心情好時過來看看他的慘狀,讓她可以更高興。
真沒意思啊。
沈文禮緩緩合上雙眼,人人都說臨死之前,每個人都能回憶起過往最在乎的事。
一生如同走馬燈,在渾濁的眼前一一浮現。
但沒有。
沈文禮瀕死之時,他什麼都想不起來,什麼都回憶不上,一生裡做了那麼多事,卻沒有一件會浮現在他眼前。
哪裡有什麼走馬燈?
沈文禮閉上眼眸,氣息逐漸衰弱,瘦弱的胸膛也不再起伏。
就在這時,他聽到外麵傳來腳步聲。
踢踢踏踏,亂成一團。
沈文禮猛地睜大雙眼,那種不想死的勁頭重新浮現在他腦海中,令他身上湧起最後的力氣。
那是瀕死掙紮,也是回光返照,總之,沈文禮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竟是往床邊挪了一下。
一下,兩下,他赤紅著雙眼,用儘渾身力氣,終於挪動到了床邊。
就要成功了,他馬上就能喊來人。
他死不了了。
沈文禮滿心激動,他高興地又挪了一下,在他想要張嘴喊人的時候,突然失去了控製。
他半邊身子已經掛在床邊,這一個激靈便整個人栽倒而出,如同案板上的魚,做出了最後的掙紮。
一扭,一晃。
隻聽噗通一聲,他一頭栽倒在地上,脖頸處發出哢嚓的脆響,脖子直接折成了兩節。
他人生裡發出的最後一聲,就是脖子折斷的痛呼。
“啊。”
一刻之後,那三角眼管事領著手下人進了主院,他們搜刮一通,把值錢之物都仔細收拾起來,然後就來到了二樓正房。
剛一進去,就聞到一股難聞的臭味。
他讓手下人進去查看,不一會兒,就聽到他們在裡麵喊:“這裡死了個老頭,嘖嘖,好臟啊,真晦氣。”
三角眼管事冷笑一聲:“這沈家也是,死了人都沒人管,好了,不管他,不值一提。”
在沈文禮孤獨地死去時,柳四娘蹣跚著離開了汴京城。
他們當年滿懷希望而來,在這座繁華的汴京中謀生,靠著機關算儘,有了後來的一切。
但終究,不過是一場繁華而虛假的夢而已。
沈憐雪領著沈如意,兩個人隻看了幾眼柳四娘,就不再繼續看。
娘倆個正準備離開,路邊卻緩緩停下一駕馬車。
車簾被人掀開,一個熟悉的麵容出現在沈憐雪母女兩個麵前。
沈憐雪頓住了腳步,同沈如意一起平靜地看向她。
馬車裡滿頭珠翠的素服婦人麵色蒼白,桃花眸子閃著水霧光芒,嘴唇卻氤氳在豔麗的胭脂色裡,紅得刺目。
她對沈憐雪笑道:“妹妹,許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