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夢境(完)(1 / 2)

蘇夢枕並不是一個多夢的人,但卻一直是個多病的人。自金風細雨樓驚變之後,病情便更重了。再加上樹大夫死於那場變亂之中,他的心腹,善於醫毒的蘇家兄弟,也俱折在了叛徒手裡。這使得他的情況更加不容樂觀。更彆說他還中了幾種劇毒,而當時因為時間緊迫,並不能很好的處理,體內也留了餘毒,他的身體就更加的不好了。

而當初李白的一曲忘憂曲,使他身體確實是好轉了些,然而細論卻也不過是治標不治本。自幼時便深入骨髓的痼疾,更在各種毒素累積下,進一步壞了身子。根子都已經壞掉了,除非換一具身體,否則隻怕是無力回天。然而即便這樣,他卻還是不想死。

王小石為了他去四處遍訪神醫,然而皆一無所獲。大夫總是不缺的,但神醫卻並不是那麼好遇到的。

陷於昏睡時,他也不常做夢。像他這樣心智堅定的人,是很難為外物所擾的。他真正開始做夢,是在那一日。

他於黑夜中驚醒,隱約聽見什麼扇動羽翅的聲音,又仿嗅見幾抹牡丹的清香,他立時便生起了十分警覺。然而起身去看時,外間無鳥也無花,唯有一抹牡丹香氣幽幽,似經久不息。

這牡丹自然讓人想起一人。

似乎存在感很弱,然而細究又好像處處都有他影子的牡丹方士,當今國師,明世隱。如今這時節,牡丹是開不出的。

然而等了良久,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蘇夢枕招來楊無邪,問了一番,他沒有得到一些線索,卻陷入了更深的迷惑。並沒有任何不對,也沒有聲音,就連牡丹香氣,也隻有他一個人嗅到。就像那隻是他睡夢中的一場錯覺而已。

彆人病了,那麼戰鬥力自然要大打折扣,出現幻覺也再正常不過。然而蘇夢枕不同。他一直病著,就連病得要死時,也讓梟雄如白愁飛,忌憚不已。他已察覺到這隻是針對於他。

香氣漸淡,轉而似融入了空氣中,如一抹輕煙般消散了,然而那一點睡意又慢慢襲來,就像是他本身倦了。如果他還睡著,當然無所察覺,然而他已醒了,他又恰恰是個細致聰明的人。他閉了眼睛,等著後續的發展。

然而這一夜什麼都沒有發生。就像那輕微扇動羽翅的聲音,與那輕輕淡淡的牡丹香,從未存在過一般。

便是再警惕的人,也不可能不睡覺的。

所以蘇夢枕還是陷入了夢境。

夢境顯得支離破碎,有時突然便眼前一黑,畫麵開始扭曲失衡,然而大體劇情卻還是拚得出來。

那像是夢,又好像是真實發生過的,置身其中,隱約能保持幾分清醒,又好像茫然。夢裡沒有鎧的存在。那日雨幕中,隻有白愁飛和王小石。沒有班師回朝,也沒有勝利,隻隱約聽了消息,說李齡叛國,被朝廷追殺。然而那些,離京都好像都遠了些。

沒有鎧,他在那場背叛中被廢了腿,而後病情一度惡化,在一手培養出來的白愁飛反噬時,他被背叛得徹底。但他到底是蘇夢枕。所以他從天羅地網裡逃出去了。王小石流落在外,金風細雨樓裡,到底有多少人被白愁飛收買,他也不敢去賭。

他在這樣危難的時候聯係了雷純。他們到底是未婚夫妻。他是戀慕那個女子的,偶爾的夜裡,他也會想起她。

因為無路可退,所以不得不這樣做。這樣聽起來的迫不得已,給了他選擇她的可能。那樣隱晦的一些心緒情感中,卻又並非完完全全是意氣用事。像他這樣的人,便是談感情的時候,也是理智的。他選擇雷純,因為他確確實實已經無路可走,而他又絕不肯向白愁飛低頭。他打賭雷純如果足夠聰明,就不會選擇幫助白愁飛。

雷純確實選擇了幫他隱瞞蹤跡,他似乎賭贏了。然而雷純試圖控製他,她以為病了的蘇夢枕,又落在她手上,便已是甕中之鱉,可以隨她揉捏,成為她手中最聽話的傀儡。

然而她到底小瞧了他去。

蘇夢枕是不願意輕易去死,然而若要被人控製了思想,那麼他寧可去死。當楊無邪得了他的命令暴起殺了他時,那許多的心緒,似乎也都平靜了下來。

我活過,大多數人隻是生存。[1]

蘇夢枕從夢境中驚醒過來,外麵日上三竿,推開窗戶時,便可見融融陽光。夢境與現實交接,他有些分不清何為夢,何為現實了。然而那樣的恍惚也是一刻,他的目光如火焰般幽幽燃燒儘所有隱晦與迷茫。

他皺起眉頭,那些憂慮就又接踵而來。如果是國師想讓他遺忘,那麼鎧的問題便更嚴重了。也許他不應當讓對方那樣輕易的離開京都。他甚至有一些憤怒。

第二次入眠進入夢境時,他便仿佛當真從上一個夢境死去,變為了一抹幽靈。這次的夢境看起來要正常很多,不再那樣支離破碎。

他首先見到的是鎧。信鴿飛來,那銀發男子伸手接過鴿子,取下信件,展開時,他瞥見末端的兩句話:“......庇一方安寧,願百姓安康。”

蘇夢枕冷靜的看著這一幕。他記得這兩句話。也是因為這兩句,鎧不計聲名入了邊關。

朝廷使鎧全然失卻了信任。他本就是忠臣之後,卻被滅族,他本該有怨憎的。然而他是由天下第一劍客養大的,那樣的人本就坦蕩光明,所以鎧便將過往都遺忘斂藏,願意為了黎民百姓挺身而出。

他與那箭術奇絕的女子相見,兩人便一主外一主內達成了鮮明共識。

畫麵折轉,身後是火光衝天,一張帶著血色的臉一閃而過,最後廝殺而出的人提著刀,滿身血色,似孤勇的悍狼。

蘇夢枕從資料裡知道這一場戰役。據說擒賊擒王,深入敵軍八百裡,是一場值得慶祝的偉大勝利。然而實質上卻並非如此。真相遠比大眾所知道的要殘酷得多。這本是一場偷襲,因為提前的戰略泄漏,而使他們陷入了絕對的劣勢。以一敵百毫不為過。然而這樣的情況下,鎧卻有能力挽狂瀾之於既倒,但是縱然反敗為勝,結果卻也足夠慘烈。

如果說單是敵方派來的探子,那隻能說自己防備不當,技不如人,然而叛徒卻是從內部出,由當朝丞相,位高權重的掌權者親自把消息遞予給敵方的。如果不知道還好,但是鎧是個沉穩的人,而他的共事者伽羅,也足夠的聰明靈慧。他們合手,簡直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真相既知,這樣的仇,自然也不可能不報。班師回朝,鎧因此入了京都。

那場雨使他們相識。那些記憶並不久遠,仿佛昨天一般。他隨著畫麵走過,神情也柔和了許多。

再之後,便是鎧收到金風細雨樓的來信,他即刻擱下手中的事情出門,然而這本就是一個針對他的局。

楊無邪去探過現場,而他後來也親自去過,那些細節,已使他猜測出了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猜到又怎麼比得上親眼所見。

現在那一幕便在他眼前上演。

他見鎧因為憐憫小孩而被殺手算計,見他毒性發作再遇殺手,見他浴血奮戰,獨木難支,見他體力不支,身上傷痕漸重,整個人都染上了血色。紅袖刀握在手中緊了幾次,卻又隻是看著不曾動。他知道這是徒勞的事情,因為事情已經發生過了,他隻是一個看客。

毒素的發作使他出刀少去了幾分以往的威力,他的身體似乎有些不自覺的顫抖筋攣。他一手緊握,青筋顯露。即便身上已經染了鮮血,卻仍可見大汗淋漓,唇瓣發白。在他暫時逼退殺手,疾走幾步,卻又因為難耐的疼痛導致微彎了腰時,那點疲憊無力之感便達到了頂峰。

蘇夢枕便已知,他撐不住了。憤怒仿佛無名業火在他心頭燃燒,讓他的眼中也倒印出仿佛深淵一般的火焰。

當殺手的刀劍將要碰觸到對方時,那一刻,他已顧不得自己是不是個看客,紅袖刀便就此揮出,那一抹刀光仍舊是極美的,然而卻無人可見。但是那將要落在鎧身上的刀劍卻已被斬斷為兩截!蘇夢枕一怔。

他現在不過是一縷魂魄,紅袖刀便是再厲害,所斬落的,也不過是空氣。所以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卻無力幫助。

是鎧,他又睜開了眼,眸光狠戾,刀尖染血,先前的無力仿佛隻是幻覺。

然而並不是。那樣的眼神看著凶狠,卻已經沒有了聚焦點。隻是因為不想死,所以憑著強大的意誌力揮劍罷了。世界絕大多數人,如果遇見這種事情。都會成了劍下亡魂,但鎧確實不與他人類同。

待最後一個殺手亡於刀下時,他已經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血人,腳下血液已積了一個小塘。

他以刀做支撐,然而似乎已經脫力,刀未能支撐住他的身體,他便由此半跪在了地上。然而並不到放鬆的時候,蘇夢枕倏然發現,前麵竟然又來了一隊人,而對方顯然來者不善。

鎧似乎有所察覺,他微微抬了頭,然而身體便向後倒去!那一刻看不見他的表情,蘇夢枕的眼睛卻已紅了。

人的意誌固然再強大,當他的身體達到了極限,意誌便不可支配他的身體了。鎧已經倒在了地上。

蘇夢枕是個理智而又聰明的人,然而這一場景,卻很難不讓人失去理智。當他再一次出刀時,那一刀卻斬到了實處。這樣截然不同的結果令他怔立在原地。然而也就是在這時,一道驚豔的劍光亮起。一個白衣人出現在了此處,他看起來光風霽月,與此處血海絕不相容。

他直直向蘇夢枕走來,而後頓住了腳步,就在蘇夢枕以為對方發現了他時,卻發現他環視了一眼,歎了口氣,走了過去,傾身將鎧半抱進了懷裡,血染紅了他的白衣,他卻仿佛並不在意。

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那徹底乏力昏迷過去的人,又慢慢睜開了眼睛,不等那人再問什麼,鎧已抓住了他衣擺的一側,說話了:“師父......金風細雨樓,思無邪,去......去......”

“你自己都已經這樣,尚還有心在意彆人?”白衣劍客仿佛被氣笑了般道,語氣之中卻又有些莫名的心疼與歎息。

“師父......”他執拗道。

“好,我答應。”白衣劍客終究敗下陣來,鎧終於放心昏迷了過去。

他抱起人,站起身來,看向蘇夢枕所在的地方,突然出口道:“你是何人?”

那一瞬間,仿佛驚到什麼東西,畫麵便如被驚動的水波漾開,由此破碎了開來。周圍變做了虛空,唯獨那白衣人在中心,八風不動,衣不帶水,顯出一種彆樣的沉靜來。

畫麵再次轉入,便是以白衣劍客為切入點。

那又是一場對峙。鎧似乎覺得自己還能堅持,於是打定主意要去看他,卻被白衣劍客一口戳破他現在的糟糕境地。

“此行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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