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們見他不信,樂了,嘻哈大笑:“你還不信,你哥都去公社把你爸告了。公社已經把你爸給抓走了,不信你回家看,你媽在家裡哭呢!”
見幾個小孩說得認真,陳小鵬隱隱意識到了這恐怕是真的。他扭頭抓住陳燕紅:“他們說哥跟我們分家了,怎麼辦?”
陳燕紅比他還懵,比他還不知所措。
見從她這兒找不到答案,在家裡橫行霸道慣了的陳小鵬扭頭追了上去:“哥,你等等,你等等,你為什麼要跟我們分家?我們不要分家,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他也是十幾歲的少年了,不是毫不知事的孩童,隱隱知道,家裡哥哥才是掙錢的主力。要是哥哥不在家了,他還能有肉吃嗎?旁的不說,今晚這頓兔肉肯定就沒他的份兒。
陳陽回頭看著隻比他矮了半個頭的陳小鵬,自己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已經下地插秧挖地割稻穀了。
“你心裡應該清楚我為什麼要分家。”
陳小鵬看了一眼旁邊的陳福香,憤怒地說:“是為了她對不對?哥,你一直都偏心她,向著她,她是你妹妹,我也是你親弟弟啊。”
“福香隻有我偏心她,你還有父母、姐姐偏心你。陳小鵬回去吧,以後我們就是互不相乾的兩家人了。”陳陽冷漠地說。
同樣是骨肉至親,但他跟福香從小失母,兩人先是跟著年邁的奶奶相依為命,後來又一起在後母手下討生活,其中的艱難豈是泡在蜜罐裡的陳小鵬能理解的。這樣相扶相持相依的感情遠勝一般的手足。陳小鵬拿什麼跟福香比較?拿他那個兩麵三刀,欺負他們的娘嗎?
陳小鵬還沒經過社會毒打,好麵子,見陳陽竟這麼承認了福香更重要,惱羞成怒:“分就分,誰稀罕,你選那個傻子,有你後悔的。”
說完,他扭頭就往自己家走。
陳燕紅看了一眼陳陽牽著陳福香的手,眼底閃過一抹羨慕和嫉妒,隨即默不作聲地跟上了陳小鵬。
陳小鵬雖然放了狠話,但心裡其實並不痛快,還一個勁兒地在抱怨:“姐,哥也未免太偏心了,你說是不是?那個傻子有什麼好的,除了吃飯什麼都不會,可哥卻一直向著他……”
陳燕紅沒作聲,隻是偶爾抬起的眼睛裡充滿了憂慮。以後沒了陳福香這個討人嫌的,她在陳家的地位就尷尬了,畢竟她是梅芸芳帶來的,不是陳老三親生的,又是個女孩,在家裡肯定比不過陳小鵬。沒了陳福香兄妹倆在前麵擋著,以後她就是家裡地位最低的那個了。
果不其然,他們一進門,梅芸芳就拉長著臉:“放學了不早點回家,在外麵瞎晃悠乾什麼?燕紅,放下書包,把籃子裡的飯給你爸送去。”
關在公社的人,都是自己家裡送飯,公社可不管吃喝。
陳燕紅看了一眼暗淡的天色,猶豫了一下說:“媽,能不能讓小鵬跟我一塊兒去。”
他們家離公社有好幾裡,回來的時候天肯定黑了,黑乎乎的她一個女孩子,她媽就不擔心嗎?
梅芸芳心裡正窩了一肚子的火沒處發,剜了她一眼:“這點小事也要讓小鵬跟著你,你沒長腿啊?”
果然,她隻會被排在弟弟和繼父後麵,陳燕紅默默地進屋放下了書包。
那邊陳小鵬連手都沒洗就掀開鍋蓋:“今天吃什麼……又是南瓜飯,全是南瓜,媽,你下回多煮點米嘛!”
“多放點米,你拿米來啊?家裡就剩一點穀子了,要吃到明年九月,不想頓頓吃玉米糊糊老菜幫子就省著點。”梅芸芳沒好氣地說。她不想多煮點米啊,要家裡有啊。
陳小鵬嘀咕:“家裡不還有兩麻袋穀子嗎?”
“沒了,被陳陽那個討債鬼分了一袋走。”梅芸芳提起就火大。她梅芸芳活了這把年紀還沒吃過這麼大的虧。
“什麼?他還分了穀子?”陳小鵬不乾了,“媽,那個傻子今天在山上抓到了一隻兔子,他們今晚肯定會吃兔子肉,我也要吃。”
梅芸芳生氣地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腦袋:“那你自己去吃啊,跟我說作什麼?我能管得了他啊?”
陳小鵬悻悻地撇了撇嘴,他不是怕陳陽嗎?
見他真就這麼慫了,梅芸芳心情更不爽:“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慫貨,跟你窩囊廢爹一模一樣,讓你去吃肉你都不敢,怕陳陽乾什麼,分家了他不還是你哥。”
陳燕紅拎著籃子出門,聽到背後母親憤怒的聲音,心裡很是惶恐,這才分家的第一天呢,家裡就這樣,以後恐怕沒什麼安寧日子了。
更關鍵的,沒了陳陽掙工分補貼,陳老三他們兩口子掙的哪供得起兩個孩子上學,在她和陳小鵬之間選擇,不用想也知道他們會選誰。
如果不能上學,她就沒法進城,明年就得下地乾活掙工分,然後說親嫁人。她不想種地,當農民太辛苦了,辛苦一整年,曬得跟黑炭一樣,遇上年景不好還要餓肚子。
她要上學,她要進城!
陳陽為什麼不是她親哥,不然他一定會供她念書的。
陳燕紅懷著怨恨、嫉妒、不平、惶恐等複雜的情緒,快步往公社跑去。
***
保管室,陳福香蹲在屋簷下燒火,隻有一個陶罐,做不了複雜的吃食,所以晚飯他們就煮粥。大米淘洗乾淨放進去,摻上水,熬煮了一會兒,米粒變得軟爛,陳陽讓陳福香把洗乾淨的那把白菜切成絲丟進粥裡,再加一勺豬油,放一點毛毛鹽,香氣飄出來,足夠饞得人流口水。
咽了咽口水,陳福香挪開目光,看著院子裡殺兔子的陳陽。
陳陽非常利索地殺死了兔子,剝掉兔毛,將兔子洗乾淨,放在盆裡,然後拿著兔毛進去,貼在保管室的土坯牆上:“兔子毛很暖和,過陣子乾了讓四奶奶給你做個圍脖或者手套,你喜歡什麼?”
“都不要,我想做鞋墊,墊在鞋子裡,腳就不冷了。”陳福香搖頭。這張兔子皮做圍脖或是手套隻夠她一個人,要是做鞋墊,就可以做兩雙了,哥哥一雙,她一雙。
陳陽不知道她的小心思,笑著點頭:“行,你喜歡什麼咱們就做什麼。”
陳福香高興了,指著新鮮的兔子肉說:“哥,我們把兔子拿到四奶奶家吃好不好?四奶奶做的□□可好吃了。”
“這麼晚了,下次吧。”陳陽沒答應。這是給四奶奶惹麻煩,要是被梅芸芳知道,她鐵定會去四奶奶家門口罵得很難聽,這個女人一貫欺軟怕硬。
陳福香撥了一下火:“可我們沒有鍋,怎麼吃呢?”
“這個哥有辦法,咱們今天吃烤兔子。”陳陽早想好了。
他把陶罐拿開,然後用木棍在火堆前豎了個架子,將抹好了鹽和一點辣椒粉的兔子放到了火上烤。兔子肉很瘦,渾身沒有一點肥肉,烤得太乾吃起來會比較硬,但他們手裡沒有什麼調料,琢磨了一下,陳陽用勺子刮了一層薄薄的豬油刷在兔子肉上,油滋滋的,說不出的香。
陳小鵬躲在保管室外的自留地裡,口水都流了。
放了豬油的白米粥,烤得噴香還刷了豬油的野兔,分了家他們也吃得太好了。
看到陳陽撕下了一條兔子的後腿,遞給陳福香。陳小鵬再也忍不住了,摸了摸肚子,爬起來,跑進保管室的院子裡,樂嗬嗬地跟陳陽打招呼:“哥,姐,才吃晚飯呢!”
陳陽睨了他一眼,這回知道叫“姐”了,可見他也不是不懂,不過是沒把福香當會事罷了。連家裡最小的孩子對福香都是這個態度,就更彆提其他人了。
看到他,陳福香下意識地伸手捂住了碗。
看到這個動作,陳陽便知道,以前他不在的時候,陳小鵬沒少搶福香的東西。
他懶得理這個小子,扯了一條兔子的前腿叼在嘴裡,然後將剩下的烤兔子直接拿回了屋,出來時,還順手拉上了門。
吃不完都不給他吃!陳小鵬又生氣又委屈,覺得陳陽做得太過分了,撅著嘴站在一旁生悶氣,每次這樣他媽都會哄他。
但陳陽不是他媽,可沒閒心哄陳小鵬。他端起碗就開始喝粥,不一會兒,陶罐就快要見底了。
眼看都要吃完了,兩人都沒分點給他的意思,陳小鵬繃不住了,捂住肚子委屈地說:“哥,我還沒吃晚飯呢!”
“那就回去吃。”陳陽假裝沒聽懂他的意思。
一頓飯是沒什麼,但有一就有二,隻要今天這頓讓陳小鵬吃了。以後他鐵定三天兩頭到他們這兒打秋風,時間長了說不定還會把陳燕紅、陳老三也慢慢帶來。
那他分這個家還有什麼意義?所以堅決不能開這個頭。
為了吃肉,陳小鵬真是使出了渾身解數,裝作沒聽懂他的拒絕,死皮賴臉地說:“我媽身體不舒服,沒做飯。哥,我好餓,讓我吃點吧!”
說著他就要去端陶罐,但被陳陽眼疾手快,先一步單手提起了陶罐:“陳小鵬,我們分了家,以後就是兩家人,各過各的,你餓了回自己家吃。我們做的飯隻夠我們兄妹倆,沒有多餘的勻給你。”
說話的同時,他將陶罐倒立,把裡麵剩下的粥都倒進了陳福香的碗裡:“吃飽晚上才不會冷,快點吃,不然一會兒涼了。”
這跟對他完全是兩個態度,陳小鵬到底年紀小,臉皮薄,被這一刺激,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捂著臉跑了。
陳福香感覺有些莫名其妙:“哥,他為什麼哭啊?是因為沒給他吃飯嗎?可以前他們不給福香吃,福香也沒哭啊。”
“所以是他太脆了,一個男子漢還哭鼻子,連咱們福香都不如。”陳陽摸了摸她的頭,“還想吃兔子肉嗎?我再給你拿條腿。”
陳福香搖頭:“飽了,不要了。”
“好,那哥哥燒水給你泡腳,你把碗放在一邊,待會兒我洗。”他提著陶罐去井邊刷乾淨,又裝了一罐子的水回來放在火上。
倉庫又空又大,比較涼,並不比外麵暖和多少,在等待燒水的間隙,兄妹倆乾脆坐在火堆旁聊天。
聊著聊著,陳福香的手摸到了自己的口袋,硬邦邦的,這是什麼……哎呀,她忘了把這個給哥哥了。
陳福香趕緊把下午挖的銀錠子掏了出來,獻寶一般捧到陳陽麵前:“哥哥,咱們有建房子的錢了。”
銀子!陳陽瞳孔驟然一縮,眼睛快速地掃了四周一圈,然後站起來把陳福香拉進了倉庫裡,飛快地關上了門。
“你從哪兒來的銀子?”陳陽的聲音壓得極低。
陳福香指了指後山:“在平安寺那棵大槐樹下挖的。”
陳陽拿起銀錠子端詳了一陣,是銀元寶,不是大洋,那應該是更早以前的東西。可能是不知哪個朝代的尼姑或是香客埋在樹下的,年代很久了,拿了應該也沒關係。
“福香,有人看到你挖銀子嗎?你沒對其他人說過這事吧?”陳陽緊張地問。
陳福香搖頭:“沒啊,山上就我一個人,下山就碰到哥哥了,我隻告訴了哥哥。”
“那就好,記住了,這件事是你跟哥哥之間的秘密,誰都不能說,知道嗎?”陳陽不放心地叮囑。
陳福香乖乖點頭:“嗯,我聽哥哥的。”
雖然她很乖巧地答應了,可陳陽還是止不住地擔心,晚上躺在床上都還在想這個問題。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福香的運氣好得過分,山上就能抓到野雞野兔,甚至是野山羊,今天晚上更離譜,一下子挖了這麼多銀元寶給他,建房的錢都不愁了。
可他卻高興不起來,他隱隱有種感覺,發生在福香身上的事遠不是運氣這麼簡單。
他不可能一直盯著福香,總有看顧不過來的時候,萬一哪天被彆的人發現了福香這詭異的運氣怎麼辦?
所以得讓福香學會自己保護自己,控製自己。
但這就涉及到她的教育問題。本來他是準備等房子建好了,搬進新家後再想想怎麼教育這個妹妹。畢竟他也不過是個18歲的年輕人,完全沒經驗,不知該從哪方麵下手。
但現在看來,這個事刻不容緩,得提前提上日程。
***
次日吃過早飯,陳陽就去找了陳大根。作為小隊長,他是小隊裡比較有見識的人了。
但這個問題可難住了扛一百斤大石頭都不虛的陳大根。
摸了摸後腦勺,他說:“這個,我也沒怎麼管,大的帶小的,到了年紀就上學,這孩子自己就長大了呀,還要怎麼教?村裡的孩子不都這麼長大的嗎?”
“福香的情況不一樣,她以前的是腦子燒壞了,停留在了四歲的年紀。這次回來,我發現她好像變聰明了許多,可畢竟缺了十幾年,很多道理她都不懂。我希望她能多懂一些道理,這樣我要是有事外出幾天,我也放心。”陳陽說一半藏了一半,沒提陳福香的異常。
這可問住了陳大根:“要不你教福香識字讀書?不是說書上有很多道理嗎?咱們的娃也都是丟到學堂讓老師教的。”
好像也有道理。陳陽點頭:“那大根叔,把你們家裡不用的小學一二年級的課本借給我用用吧。”他也隻念完了二年級,再往上的課本,他也看不懂了。
陳大根很痛快地就答應了,回去就讓兒子把小學的課本翻了出來,給了陳陽。
陳陽為了讓妹妹認真學習,還真是舍得下血本,又去供銷社買了一個本子和一隻鉛筆,還買了二兩不要票的水果糖。
回到家,他把課本、本子和鉛筆擺在木板上,對陳福香說:“哥哥教你認字,等認識了,你自己在本子上寫一寫,要是晚上我回來考你都記住了,我就獎勵你一顆糖,好不好?”
“好啊。”乖乖坐在一旁。
陳陽打開了舊課本,指著開篇的第一頁說:“你跟著我念,毛XX,像太陽,他比太陽更光亮,小兄弟,小姐妹,大家一起來……”
“唱歌!”見她哥久久憋不出來,陳福香順口接了一句。
陳陽扭頭,瞪大眼:“福香,你認識字。”
“這個,這個,我就不認識。”她指的是“著”、“陽”、“一”這幾個字。
其實她識字,以前時不時地有人會在香爐前焚手抄的佛經。尤其是有個老太君,每次燒的時候還要念一遍,這樣的次數多了,她不就認識了。
但以前佛經上最生僻的字她都認識,可現在哥哥隨便拿一本出來,她卻好多都不認識。
陳福香不大滿意,覺得自己變笨了。
但陳陽不這麼覺得,他妹沒上一天學,竟然能認識這麼多字,簡直是個天才,她要是小時候沒生病,好好念書,現在成績肯定比陳燕紅好多了。
“那這句話呢,你認識嗎?”激動地陳陽翻開書考陳福香,想看看自己的妹妹到底認識多少字。
結果竟然把他嚇了一跳,他拿過來的兩本書上的字,她大部分都認識,甚至連好些他都忘記了的字,她卻認識。
“福香,你怎麼會認字的?”陳陽疑惑極了。
陳福香不知道該怎麼說。以前聽寺裡的尼姑說人都很怕精怪,要是哥哥知道她是精怪,會不會不喜歡她了?
見她遲遲不回答,陳陽歡喜地自己找到了答案:“是不是跟著陳向上他們一起玩,見他們讀書做作業跟著學的?”
陳福香遲疑了一下,輕輕點了一下頭。
陳陽很高興:“這些小子倒是乾了些好事。”
隻是,他本來是打算教她的,可現在妹妹識的字比他都多,他還怎麼教?妹妹教他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