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咱們今天中午吃魚吧。”陳向上饞得流口水,“肉留著晚上吃。”
他今天突然有點想吃奶奶做的酸菜魚了。
“好,那你去把魚殺了!”四奶奶按住凳子準備起身,卻看見自己的布鞋前麵破了, 露出一個白色的小洞。
四奶奶有點心疼, 這雙鞋子是去年做的, 才穿多久啊,就壞了。怕這個小洞被她的腳趾頭越戳越大,四奶奶趕緊回屋拿出針線和布, 準備先把鞋子補了再做飯。
為了更方便打補丁, 她把鞋墊抽了出來。
拿出來後, 四奶奶就發現,鞋墊上繡的那隻背上盤著一條蛇的烏龜沒有了,整個鞋墊上的繡樣像是蛛網一樣裂開了,而且奇怪的是這些線頭都是挨著繃斷的,所以從表麵看上去, 有無數的線頭,毛乎乎的, 再也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奇怪, 昨天還是前天鞋墊好像都還好好的啊, 怎麼突然就成這樣了, 而且斷成這樣也太神奇了。
四奶奶估摸著陳福香可能是用了一種特殊的針法吧, 這針法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大經用,才穿了兩三個月, 就壞了。
四奶奶有點可惜, 福香那麼好的手藝, 早知道就不墊這雙鞋墊的。但現在已經壞了也沒辦法,隻能再穿一陣子,等壞得不能再壞之後,就扔了吧。
四奶奶把鞋墊放一邊,認真補起了鞋子。
***
陳家,陳陽回來後,利落地殺了魚,做了一個魚頭豆腐湯和一個紅燒魚尾,端上桌,有肉有魚有湯有菜,就三個人吃,非常豐盛了。
“岑同誌,請坐。”陳陽進屋高興地招呼岑衛東,又叫妹妹,“福香,去把我打的高粱酒拿過來,我今天跟岑同誌喝個痛快。”
陳福香把瓶子拿了過來:“哥,你少喝點吧,還有衛東哥生病呢,你彆灌他酒。”
他妹妹的胳膊往外拐得也太厲害了吧,他都還沒怎麼樣這家夥呢!陳陽心裡不痛快,直接拿起酒瓶子,對著白色的瓷碗一倒,瞬間小半瓶酒就沒了。
兩碗倒下來,瓶子都快見底了,隻剩瓶底還有淺淺的一層。
陳福香的小臉都氣紅了,她嗔了陳陽一眼。明明讓他少喝點的,這一瓶子足足有一斤酒呢,結果他差點全倒了。
陳陽裝作沒看到妹妹責備的眼神,熱情地招呼岑衛東:“來,岑同誌,謝謝你幫我和福香補習啊,你真是新時代的活雷鋒。我敬你一杯。”
他今天表現得太熱情了,雖然說的話似乎也沒問題,但岑衛東聽著感覺不大對。他看了陳陽一眼,麵上看不出有什麼,而且福香還坐在一邊,他也不好多問,免得讓她察覺到他跟陳陽之間這種不大友好的氣氛,讓她夾在中間為難。
不想輸人,岑衛東端起酒碗跟陳陽碰了一下說:“你太客氣了,反正都是閒著,你們不嫌我這人多事就好!”
看看,明明幫了他們不少忙,還怕他們嫌棄。
陳陽心裡氣呼呼的,臉上的笑容更熱情了:“哪裡會,感謝你都來不及呢,來,岑同誌,咱們再乾一杯!”
岑衛東隻能又端起酒碗。
陳福香眼睜睜地看著桌子上這麼多菜都沒動,他們倆碗裡的酒卻去了一小半,很是苦惱,放下筷子勸兩人:“哥哥,衛東哥,你們彆光顧著喝酒啊,先吃點菜。”
“你吃自己的,彆管我!”兩人異口同聲地說。
說完之後,彼此瞪著彼此,還是陳陽先忍不住,彆過了頭,從鼻孔裡輕哼了一聲。
岑衛東這下確定,不是他的錯覺,陳陽是真的對他有敵意。莫非被他知道了,是自己去找的閆部長?
岑衛東忍不住看了陳福香一眼,這小丫頭不會在陳陽麵前把自己的底都給抖了吧!很有可能,畢竟她那麼信任陳陽,兄妹之間可以說是無話不說。
“衛東哥,你吃菜,少喝點酒,你還在吃藥呢!”陳福香見他看過來,溫聲勸道。
旁邊的陳陽看到這一幕,臉都氣綠了,甕聲甕氣地說:“哎呀,你個小丫頭懂什麼?這是咱們男人的事,你趕緊吃,吃完了一邊玩去。”
岑衛東也說:“沒事的,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福香,你好好吃飯,不用管我跟你哥。男人喝酒都這樣。”
“可是……”陳福香可還沒忘記他一天三頓都要吃藥的事,想勸勸他。
岑衛東衝她笑了笑,聲音裡安撫的意味很濃:“真的沒事,這點酒對我來說不算什麼的,你吃飯吧。”
當著他的眼對他妹妹眉來眼去的,當他是死的啊。
陳陽皮笑肉不笑地將酒瓶裡剩下的酒,一股腦地倒進了岑衛東碗裡:“岑同誌酒量好著呢,為了不怠慢貴客,我給你滿上,福香吃你的飯。”
陳福香拿起筷子戳著碗裡的米飯,乾脆不看他們倆,這兩個人真的是,一個個都不聽勸。哥哥以前不是這樣的啊,還有衛東哥,平時也很好說話啊,但今天他們倆都誠心跟她對著乾。
她動了動手指,好想引一群蟑螂進他們的酒碗裡,看他們還喝不喝!
陳福香被兩人搞得很不高興,全程嘟著嘴,乾脆不理他們,一個人悶頭吃飯。不一會兒,她就把碗裡的飯吃完了,然後放下了筷子:“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吧。”
看著幾乎沒怎麼動過的菜,陳陽知道,她這是生氣了,有點心虛,摸了摸鼻子:“怎麼隻吃這麼一點,再吃點菜吧,哥哥做的魚你都還沒動過呢。”
“飽了,不想吃了。”陳福香沒看他們倆,氣呼呼地回了屋。
看到妹妹生氣的走了,陳陽把氣都撒到了岑衛東身上,都是這個家夥,要不是他,福香怎麼會跟他慪氣?
“來,岑同誌,我敬你一杯。”他又舉起了酒碗。
兩人的酒都已經快喝完了,要不是酒瓶空了,陳陽絕對還有再倒一碗。可惜,今天沒準備充分,酒少了一點,他覺得有些遺憾,不過看岑衛東通紅的臉,他心裡又有些得意,哼,空腹喝大半斤高度白酒,就不信你不上頭。
岑衛東知道陳陽這是刻意針對他,不過誰讓他自己盯上了彆人辛辛苦苦拉拔大的妹妹呢。易地而處,他的反應估計也比陳陽好不到哪兒去。
於是他端起了碗,仰頭一口把酒都給喝了。
看倒他這麼痛快,陳陽心裡舒服一些,但心裡的惡氣還沒全消。正好妹妹也不在了,他索性也不跟陳陽繞圈子:“我倒是不知道岑同誌這麼好心矯情,我妹子做菜,你就在一旁打扇的。”
陳陽現在想起來都還覺得酸。這種黏黏糊糊的行為,他也就隻見過陳建永剛結婚那會兒是這樣,其他的人,不說彆人吧,他都不會去給福香打扇。
夏天做飯非常熱,灶房裡像火爐一樣,幾十年下來,大家都習慣了,誰也不會大驚小怪,更不會做出打扇這種多一個人進去烤火的傻叉行為了。
岑衛東聽到這話才明白,原來不是福香說漏了嘴,而是剛才他給福香打扇的時候被陳陽看見了,引起了他的懷疑。
陳陽這人本來就敏感,事關唯一的妹妹,那更是謹慎小心護犢子,所以有今天中午這種把他灌得半醉再套話的行為也就不奇怪了。
正好,岑衛東也想跟他開誠布公地談一談,畢竟這個事繞不開陳陽,兩人遲早得說開。
他緩緩放下碗,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看著陳陽:“沒錯,我……啊……”
剛開口,岑衛東忽地按住了腹部,然後整個人像煮熟的蝦子一樣蜷縮了起來,臉色隱隱發白,額頭上冒出細細密密的汗水,手肘重重的壓在桌子上,力氣太大,弄得碗碟相撞,發出劈裡啪啦的碰撞聲。
陳陽嚇了一跳,趕緊站了起來,扶著他,緊張地問:“岑同誌,岑同誌,你怎麼樣了?”
隔壁屋還在生氣的陳福香聽到外麵的動靜,趕緊跑了出來,看陳陽扶著岑衛東,嚇了一跳:“怎麼回事,衛東哥你哪裡不舒服?”
見他似乎難受得臉色發白,一副極其痛苦的樣子,陳福香隻好問陳陽:“哥哥,我怎麼才進屋兩分鐘你們就這樣了?”
陳陽……
他也很懵逼啊。
“福香,你去找赤腳醫生過來,不,去叫房老爺子來一趟吧。”
聽到陳陽的話,岑衛東撐著他的手臂,坐直了身,輕輕擺手,叫住了快要出門的陳福香:“不用了,我沒事,就是舊傷犯了。福香,陳陽,不好意思,我今天不大舒服,先回去了。”
“你這樣行嗎?真的不要叫房老爺子來看看嗎?”陳陽不放心地說,“要不,我送你去房老爺子那兒吧。”
今天中午,他雖然在就桌子上針對岑衛東,但並沒有希望對方出事的意思。
岑衛東擺手,扶著他站了起來:“沒事,我回去休息休息就好了。”
陳陽看了看外麵火辣辣的太陽,勸他:“要不你去我床上躺躺吧。”
“不用,我先回去了,抱歉,今天嚇到你們了。”岑衛東堅持。
躺在陳陽床上休息一會兒也沒什麼用。他其實並不是生了病,隻不過是舊疾複發了而已。好長一段時間,身體都沒事,他幾乎都快忘了,自己還是個病人。
可能是太久沒感受到這種痛了,他對疼痛的抵抗能力弱多了,所以才會在疼痛重新席卷而來的刹那,在陳陽麵前失了態。
見他堅持,陳陽想著他可能還要回家吃藥,便扶著他說:“我送你回去吧。太陽大,福香,你就留在家裡。”
“不用,就幾步遠,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岑衛東拒絕。
陳陽還是不放心,而且有點愧疚,怕是他灌酒導致岑衛東不舒服的,說什麼也要送人。岑衛東不要他攙著,他就跟在後麵。
直到把他送到四奶奶家門口,陳陽才止了步。
四奶奶和陳向上正在吃飯,看到岑衛東這麼早就回來了,而且身後還跟著陳陽,很是意外。她放下碗,迎了出來,招呼陳陽:“太陽大,進來坐坐吧。”
陳陽有些擔心岑衛東的身體,遂跟著進了院子。
見岑衛東臉色不對,陳陽又是一臉的擔憂,四奶奶忙問:“這是怎麼啦?小岑哪裡不舒服嗎?”
說著踮起腳,伸長手臂,去探了探岑衛東的額頭。
岑衛東站著沒動,黑沉沉的眼珠子希冀地望著四奶奶,仿佛是在看生命中唯一的一束光。
隨著四奶奶的靠近,他的身體緊繃了起來,渴盼著那股不知名的力量能解除他的痛苦。
但沒有,哪怕四奶奶的手背已經碰到了他的額頭,他渾身還是充斥著那種熟悉的痛,沒有一點變化。
“沒發燒啊,小岑,哪裡不舒服?”四奶奶關切地問。
岑衛東垂在褲縫邊的手,死死握緊,臉上呈現出一種絕望的灰白,眼珠子木木地看著前方:“沒有,四奶奶我沒事,我進去躺一會兒。”
陳陽看著他沉重的步伐,眉心擰了起來,這樣子可不像是沒事的,可對方不說,他也沒辦法,而且身體上的事,旁人也幫不上忙。
看著他進屋關上門後,四奶奶把陳陽拉到屋簷下:“陽陽,小岑這是怎麼啦?”
陳陽有點懊惱,自責地說:“我剛才跟他拚酒了,灌了他大半斤酒,喝完之後,他突然差點摔到地上,然後就變成了這樣。”
四奶奶聽了,嗔怪地看著他:“你這孩子,灌小岑酒乾什麼?他還生著病,一天三頓都離不了藥呢!”
“我,我這不是看他沒事了,以為他好了嗎?”陳陽憋屈地說。明明是他去興師問罪的,最後怎麼全成了他的錯。
前幾天岑衛東還去民兵營教他們搏鬥呢,誰知道他的身體這麼虛弱,半斤酒下去就不行了。
現在怪誰也沒有意義,四奶奶問:“那你們吃飯沒?”
陳陽想著家裡麵那桌子幾乎就沒動過的菜,更後悔了:“還沒。”
“光顧著喝酒去了是吧,”四奶奶了然,指著陳陽不知道說什麼好,“你啊你,那酒有什麼好喝的,比肉都還香嗎?行了,沒吃就在四奶奶這兒再吃點吧。我去給小岑煮點軟和的粥。”
自己闖的禍還要四奶奶來善後,陳陽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摸了摸鼻子說:“我來吧。”
“不用,煮個粥很快的。對了,福香呢,沒被嚇到吧?”四奶奶又問。
提起妹妹,岑衛東不放心留在他們家了。他要留在這兒,福香在家裡不放心,一會兒肯定得過來,可家裡亂糟糟的,還沒收拾呢。
“她在家裡麵,四奶奶我回去跟她說一聲,一會兒再過來啊,岑同誌那邊,麻煩你照顧著點。”陳陽忙說。
四奶奶點頭:“你快回去吧,這邊有我。”
聽到門外兩人的對話,岑衛東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點都不想動,整個人死氣沉沉的。
任誰從天堂被拋到了地獄,一時之間也會難以接受。
本來,隨著他狀態的好轉,他以為隻要慢慢熬,時間長了,他的傷總會痊愈的,即便恢複不到最好的狀態,重新回到部隊,那作為一個正常人生活總是沒問題的。
誰知道,老天爺給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他今天又被一招打回了原形,而且唯一讓他看到過傷愈曙光的四奶奶也沒用了。他無論是躺在床上,還是剛才跟四奶奶接觸,都沒有用。
前兩三個月的好轉,像是曇花一現,又像是他搞出來的幻覺。
一時之間,岑衛東都分辨不清楚,他到底有沒有好過了。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想說話,隻想就這麼一個人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