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許久,門外響起了兩聲敲門聲:“小岑,小岑,我……進來了啊。”
四奶奶輕輕推開門,看到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很是憂心,將碗端了過來,放在床邊的櫃子上,然後站在床邊說:“小岑,你還很不舒服嗎?我給你煮了一碗小米粥墊墊肚子,你起來喝了再睡吧。”
岑衛東心情糟糕透了,但他不是個亂發脾氣的人。
坐了起來,他拿過碗,攪動著木勺,還是沒什麼胃口,遂又放下了勺子,問道:“四奶奶,你這兩天去過什麼特彆的地方嗎?又或者丟過什麼重要的東西沒有?”
四奶奶不明白他怎麼突然問這個,看了他一眼,見他緊緊盯著自己,似乎這個答案很重要,她也跟著緊張起來,認真回憶了好一會兒說:“沒有啊,我就在村子裡,沒出過村,也沒丟過什麼東西,彆說重要的了,不重要的都沒丟過。”
她家裡窮,東西少,換洗的衣服都隻有兩身,要是什麼東西丟了,鐵定能發現。
這個答案沒有出乎岑衛東的預料。畢竟他早就發現,四奶奶對這股神秘的力量也一無所知,是他不死心而已。
不死心的岑衛東垂下了眼瞼,輕聲說:“四奶奶,你能跟我說說,昨天和今天你都去過些什麼地方嗎?”
他還想再找找,畢竟這是他痊愈的唯一希望,見識過光明,誰又樂意一直呆在黑暗中呢。
四奶奶拉過凳子,坐在床邊,把昨天和今天都去了哪兒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謝謝四奶奶。”岑衛東打算從明天早上開始,按照四奶奶的活動軌跡和活動時間,再重複一遍她這兩天的活動範圍,看看能否找到希望。
四奶奶慈愛地笑了:“都是小事,沒什麼可謝的。小岑,粥已經涼了,快喝了吧,喝了睡一覺,酒就醒了。”
岑衛東點點頭:“好,四奶奶我這事跟喝酒沒關係,隻是舊傷複發,陳陽再過來,你告訴他跟他沒關係,讓他不必掛心。要是福香過來,你替我轉告她,我身體不大舒服,這幾天沒時間給她輔導,她先自學吧。”
四奶奶看著他因為躺在床上,壓出了褶皺的襯衣,想著一兩個小時前,那個意氣風發出門的年輕人,眼睛一酸,眼淚都差點湧了出來,怕他發現,趕緊彆開了頭,低聲說:“行,我會替你轉達的,你好好休息,一會兒我幫你把藥煎好,放在門口,你醒了就起來喝。”
說完,四奶奶就拉上門出去了,體貼地給岑衛東留下了獨處的空間。
岑衛東聽到她最後一句話,很想說,不用熬藥了,沒用的,可終是沒說出口。他沉重地閉上了眼睛,什麼都不想說,隻想沉沉睡去。
四奶奶出去剛把藥煎上,陳陽就帶著陳福香過來了。兩人掃了一眼,沒在屋簷下和堂屋裡看到岑衛東,猜測他應該是在屋子裡休息,便問四奶奶:“岑同誌怎麼樣了,好些了嗎?”
四奶奶輕輕搖頭:“他讓我轉告你,他這是舊傷複發了,跟喝酒沒關係,讓你不必掛心。”
陳陽聽了這話,心裡並沒有舒服多少,畢竟人是在他麵前出的事,而且就在他灌酒後,誰知道是不是喝酒引發了他的舊傷。
他又問:“不去房老爺子那裡看看嗎?”
四奶奶瞅了一眼岑衛東的房間,壓低聲音說:“他現在去得少了,三五天才去一次。以前我以為是病好了,現在看來,怕是房老爺子也治不好他,哎。”
都吃了一兩百碗藥了,這病還是時好時壞的,也難怪四奶奶覺得這藥沒多大用。
陳福香擔憂地瞅了一眼屋子,問道:“四奶奶,我想去看看衛東哥。”
要是岑衛東剛才沒特意囑咐她,四奶奶就讓她去了。但岑衛東特意提出來,顯然是不想見福香。
四奶奶隻好說:“福香啊,小岑這兩天不舒服,他讓我轉告你,恐怕沒時間輔導你了,讓你好好自學。”
“好,我知道了,那我可以……”陳福香沒聽出四奶奶的言外之意,不過陳陽聽明白了。
他馬上打斷了陳福香即將出口的話:“福香,咱們彆打擾岑同誌休息了,說不定等他睡一覺起來就好多了。咱們先回去吧,晚點再來看岑同誌。”
四奶奶也讚成:“對,這邊有我看著呢,你們回去吧,要是有什麼事需要你們幫忙的,我讓向上過去找你們。”
“那好吧,四奶奶,藥好苦好難吃,待會兒你送藥的時候把這個給衛東哥。”她從口袋裡掏出三個塑料紙包裹著的糖。
這是上次陳陽給她買的,就剩這三個,她一直沒舍得吃,藏在抽屜裡。
四奶奶接過,摸了摸她的頭:“福香真是好孩子,好的,四奶奶會把你糖交給小岑的。”
兄妹這才離開了四奶奶家。
七八月是每年中最熱的時間,大下午,太陽像火球一樣炙烤著大地,將莊稼都曬得焉噠噠的,玉米葉子卷了起來,辣椒葉子無精打采地垂了下去,樹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不停,家家戶戶都呆在家裡午睡或乘涼,村裡的小路上隻有他們兄妹倆。
太陽太曬,陳陽摘了一片圓圓的芋頭頁罩在陳福香頭上:“遮遮,快走吧,外麵熱。”
“嗯。”陳福香緊跟在他後麵,見四下無人,她忽地小聲說,“哥哥,咱們要不要幫衛東哥一把啊?”
“怎麼幫?你跟我又不是醫生,連房老爺子都沒辦法。”陳陽無奈地說。
陳福香偷偷覬了一眼他的臉色,看他似乎沒生氣的跡象,拽了拽他的袖子,大起膽子說:“我有辦法啊!”
陳陽猛地回頭,掃了四周一眼,見沒人,這才稍稍鬆了口氣,但還是沒在外麵討論這個,拉著她加快了步伐:“你跟我回家。”
一看他這樣子就是不同意。陳福香有點苦惱,撓了撓下巴,想著怎麼說服自家哥哥。
直到回了家,進了堂屋,陳陽才甩開了她的手:“胡說八道什麼。”
“哥,我沒有胡說八道,你知道,我可以的。”陳福香不滿地嘟囔。
陳陽拉了一隻凳子過來坐下:“說說,你打算怎麼幫?”
陳福香出了一個主意:“哥哥,我可以在糖裡麵動點手腳,然後送給衛東哥吃啊。”
“你覺得岑衛東吃了你給的糖突然就好了,他不會懷疑到你身上?”陳陽嗤之以鼻。
陳福香撇了撇嘴:“我可以死不承認啊,他又沒證據。”
“不行,除非能找到他完全懷疑不到你身上的辦法,否則我不可能讓你去冒這個險。”陳陽一口否決了她的提議。能幫岑衛東他沒意見,但如果代價是暴露他妹妹,他說啥也不同意。
尤其是,看樣子岑衛東本來就有盯上福香的苗頭,回頭若是被他發現福香的能力,他就更不可能放開福香了。
“那要不咱們去把供銷社賣的糖果換一換?”陳福香又出了一個主意。
陳陽沒好氣地看著她:“怎麼換?供銷社、糧站、肉聯廠等這些囤積著重要物資的地方都有民兵24小時輪值看守。你怎麼從他們眼皮子底下動手腳?而且就算你能做到,你又怎麼能保證,被你動過手腳的糖一定會到岑衛東手裡,即便到了他手裡,他要是送人了呢?”
這中間的環節太多,變數也太多了。
陳福香被他說得有點泄氣:“可是,衛東哥是個好人,你還說他是個保家衛國的英雄,難道咱們就眼睜睜地看著他這樣,不救他嗎?”
陳陽揉了揉她的頭:“福香,讓哥哥想想辦法,如果哥哥能找到不暴露你的方法又能救他,哥哥就答應你。但如果找不到,那就算了,生死有命,這世上每天都有死去的人,太多太多了,你救不過來的,更何況,岑衛東還死不了呢!”
“答應哥哥,你不會背著我亂來,好嗎?”
對上哥哥擔憂的眼神,陳福香泄了氣:“你知道的,我沒法拒絕你。”
陳陽揉了揉她的頭:“福香真乖,中午沒吃飯吧,來,再吃一點。”
好好的一頓飯弄成這樣,陳福香哪有胃口:“我不想吃,哥哥我去午睡了。”
“嗯,去吧。”陳陽知道妹妹心裡不痛快,也沒勉強她。
他把家裡收拾好,將這陣子攢的雞蛋拿了出來,數出十個,放在籃子裡,然後又用布袋裝了兩斤大米,一塊兒放進了籃子裡。
等太陽開始落山,估摸著岑衛東應該醒了,陳陽拎著這些東西過去,給岑衛東賠罪。
***
四奶奶不放心岑衛東,把藥熬好後就放到了他房門口的凳子上涼涼。然後自己拿著鞋墊在不遠處納鞋墊,這樣可以留意到他屋裡的動靜。
等了許久,門終於開了。
岑衛東走出房門,就跟四奶奶擔憂的目光撞上,他衝四奶奶笑了笑:“讓您擔心了,我沒事的。”
其實要不是想上茅房了,他根本不願踏出房門一步。
四奶奶指了指門側的藥汁,叮囑他:“小岑,藥已經快涼了,你趕緊喝吧。”
岑衛東看著這喝了好幾個月的藥汁就難受,也沒心情喝,因為他很清楚,喝了也對傷勢沒多大作用:“好,我先去趟茅房,辛苦四奶奶了。”
四奶奶笑著說:“辛苦啥,就隨手放把柴的事,你快去吧。”
岑衛東去了茅房,折騰了一會兒,出來洗了手又喝了半碗井水,有些不想進屋,可是現在正是村民活躍的時間,出去會碰到更多的人。他不想應付任何人,想了想,還是隻能回房間。
深吸了一口氣,陳陽轉身回屋。
四奶奶見了,放下了鞋墊和針線,站了起來:“哎呀,看我這記性,還有一個東西忘了給你。”
岑衛東回頭,打起精神隨口問了一句:“什麼東西?”
四奶奶拿出三塊塑料紙包裹著的糖,放到他手心。
岑衛東認出來了,這像是陳陽給陳福香買過的糖。
果然,四奶奶笑眯眯地說:“剛才福香來看你,聽說你在睡覺,就沒打擾你。她把這個交給我,說喝藥太苦了,讓你喝完藥吃顆糖,那孩子也是有心了。”
邊說四奶奶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岑衛東的神色。
小岑這小夥子挺不錯的,而且是城裡人,誰嫁給他都能跟著進城享福,不用種地了。唯一有點遺憾的就是,小岑的身體好像不大好,不過也沒關係,他們城裡人又不像農村人一樣,整天要下地乾活,身體差點就差點了。
總的來說,在四奶奶心目中,小岑還是個瑕不掩瑜的結婚對象。
要是以往,岑衛東肯定能察覺到四奶奶的反常,但今天,他的情緒大起大落,現在都還沒恢複過來,所以也沒留意到四奶奶反常。
隻是怔怔地看著手心裡炫彩奪目的糖紙,緩緩收緊了五指:“下次四奶奶替我謝謝她。”
說著端起了藥進屋了。
四奶奶覺得有些莫名,道個謝而已,乾嘛要讓她來替他說,他下次看到福香說不就行了嗎?
屋裡,岑衛東輕輕展開手心,看著漂亮的糖紙,嘴角勾起苦澀的笑容,這可能就是他能擁有的全部了。
一個連健康的體魄都沒有的廢人,一個連自己的未來都看不到的人,還是彆禍害人家單純善良的小姑娘了。
吐了口氣,他把糖放進了抽屜最裡麵,打算眼不見為淨。可過了幾秒,又想著農村的老鼠挺猖獗的,鼻子特彆靈,要是聞到了味,爬進抽屜,把糖吃了怎麼辦?
不放心,他又把糖拿了出來,想放到其他地方,可這屋子雖然不小,但到底不是他的家,也沒個藏東西的地方。
最後,岑衛東把糖藏到了他的上衣口袋裡。放在這個地方,就不怕被老鼠偷吃了。
糖紙貼著左胸口,離心臟極近,似乎裡麵的甜意也滲了進來,鑽進了胸口裡,隻是,岑衛東總覺得這味道,甜中帶苦,而且苦澀慢慢壓製住了甜,從心臟蔓延到了舌尖。
他蹙眉端起了藥,忽地,外麵傳來了陳陽的聲音。
“四奶奶,岑同誌醒來了嗎?”陳陽拎著籃子,站在堂屋門口問道。
四奶奶看他籃子裡的東西,就有數了,點頭說:“剛醒,把藥端進去了,我幫你叫他?”
陳陽點頭:“嗯,麻煩四奶奶了。今天我不該灌岑同誌酒的,我來給他賠禮道歉。他情況好些了嗎?”
提起這個,四奶奶搖頭。剛才岑衛東的樣子,可不像好的。她也不清楚具體的狀況,不好多說:“我去幫你叫人。”
四奶奶走到陳陽的屋門口,敲了敲門:“小岑,陽陽來看你了,他想給你道歉。”
岑衛東這會兒不想見陳陽。他的身體現在這樣子,沒法給陳陽任何的保證,先前的打算隻能作廢,還能再談什麼?但兩人見麵,很容易就說到白天的事上。
隔著門板,岑衛東語氣平平地說:“我知道了,四奶奶,你告訴他,我不怪他,讓他回去吧。”
“陽陽還拿了十個雞蛋和兩斤大米過來,說送給你補身體,你看?”四奶奶征求他的意見。
要以前,岑衛東絕對不會收。可現在,他不收東西,陳陽怕是寢食難安,罷了。
“那四奶奶收起來吧,替我謝謝他。”
得到回應,四奶奶回頭看了陳陽一眼。
陳陽驀地眯起了眼,敏感地意識到岑衛東的態度出現了變化。因為剛才回去清點東西的時候,他發現中午岑衛東還老積極,特意送了三尺布還有半斤不要票的水果糖來。這兩樣東西都不便宜,糖公社的供銷社都沒有,得去鎮上或是市裡。平時大家走親戚,拿一樣就挺體麵的了,可岑衛東卻一下子買了兩樣。他前麵還在不動聲色地討好他們兄妹,這才半天時間就一句推辭也沒有的收下了東西,可不像還在打他妹妹的主意。
明明岑衛東的這種變化,他應該高興的,可不知是不是因為中午灌了岑衛東酒的緣故,陳陽的心裡卻並沒有多開心,反而有點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