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轍隻能起床。
他不起床不行,蘇軾一向說到做到,咯吱他就算了,手還專往那等最癢癢的地方咯吱。
他無奈道:“六哥,你這樣著急做什麼?”
“你看,天還沒有大亮了……”
蘇軾早已穿戴整齊,更是同他振振有詞道:“八郎,雖說如今時候尚早,但待會兒咱們還要前去拜彆爹娘。”
“你小小年紀就要去天慶觀念書,爹娘肯定會多交代幾句的。”
“再加上咱們月底才能回來,娘肯定會叫大廚房給咱們做許多好吃的早飯……一來二去,時間這不就耽擱了?”
雖然蘇轍不願承認,卻也不得不承認他這話很有道理。
等著蘇轍起來後,又是穿衣又是洗漱,一矮一更矮的兄弟兩人這才前去主屋。
如蘇軾所說的那樣,今日的早飯格外豐盛,不僅有蘇軾愛吃的真君粥,蘇轍愛吃的大燠麵,還有從外頭食鋪買回來的常熟糍糕,澄粉水團……滿滿當當擺了小半張桌子,他們就連大年初一都沒用過這樣豐盛的早飯。
更不必提程氏與蘇洵眼瞼下皆是一片青紫,一看夫妻兩個都沒有睡好。
用早飯時,程氏給蘇轍挑麵,給蘇軾盛粥,叮囑兩個孩子多吃些。
最後,蘇洵與程氏更是送了兄弟兩人到門口。
蘇洵這才道:“……天慶觀到底不比在家中,那裡人多,不乏嬌縱蠻橫之人。”
“你們兄弟二人不光如今要齊心協力,互相扶持,以後更是要如此,記下了嗎?”
蘇軾一臉認真,點頭道:“爹爹放心,我記下了。”
蘇轍:……
嗬!
但願你是真的記下了!
他看著一臉擔憂的程氏,正色道:“娘,您彆擔心我,我和六哥在一起,不會有事的。”
說著,他又看向紅著眼眶的蘇八娘,叮囑道:“八姐姐,以後你多陪陪爹爹和娘說說話吧!”
蘇八娘噙著淚點點頭。
程氏知道比起蘇軾來,蘇轍一貫更省心,但她一想到蘇轍尚不到四歲,怎麼都放心不下來。
很快,王氏也扶著蘇五娘的手過來了,對著兩個孩子也是一通叮囑。
蘇轍卻是頻頻張望,左等右等都沒等到蘇老太爺。
他隻能道:“爹爹,娘,我們就先走啦。”
“你們與翁翁說一聲,要他彆擔心我。”
說完這話,他就與蘇軾手牽手上了馬車。
他並沒有回頭。
因為他知道,若他回頭,程氏等人隻會愈發舍不得他。
程氏等人站在原地,一直等到再也看不見馬車這才轉身。
王氏安慰起程氏來:“……你也彆擔心,八郎雖年紀小,卻是聰明穩重。”
“他早些進書院念書,也早些替你考個進士回來,到時候你就等著享福好了。”
程氏點點頭,卻還是再次
紅了眼眶。
妯娌兩人邊說話邊走遠了。
遠處的蘇老太爺這才偷摸摸走了出來。
方才他雖沒有露麵,但卻在暗處偷偷看著兩個小孫兒。
他不敢露麵,生怕一露麵就逼著蘇洵與程氏將兩個孩子留下來,什麼功名,什麼前途,哪裡有一家人高高興興,快快樂樂在一起好?
***
坐在馬車內的蘇轍也是滿臉愁容。
一來他是舍不得程氏等人。
二來他還是不怎麼想這般早去天慶觀念書的。
雖說昨日在他找程氏之前無數次在心裡勸自己,這書院是早去晚去都是要去的,早點讀書早點考科舉早點了卻這事兒。
可身為一個拖延症患者,從前蘇轍的座右銘可是能拖就拖,若不能拖那就想想辦法再拖啊!
一想到這裡,他再次長長歎了口氣。
相較於他,蘇軾則是一臉興奮,甚至說手舞足蹈都不過分。
蘇軾往嘴裡塞了塊早飯沒吃完,被包起來當點心的常熟糍糕,含糊不清道:“八郎,你垮著臉做什麼?瞧著像是不高興似的!”
“天慶觀也沒你想的那麼糟糕,後山有條小溪,溪水又清又甜,等著放學了,我帶你去玩。”
“還有,張道長院子裡有棵石榴樹,馬上就能結石榴了,到時候我們去摘石榴吃。”
“還有還有,觀裡廚房做的醋薑挺好吃的,可下飯啦……”
他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
蘇轍看向他,正色道:“六哥,前幾日你可不是這樣說的。”
“前幾日你一說起天慶觀來就滿臉委屈,直哭鼻子!”
蘇軾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嘿嘿一笑,低聲道:“我這不是怕你半路反悔,鬨著要回家去嘛!”
他覺得以程氏等人方才的神色,若蘇轍鬨著要回去,他們一個個定連聲稱好。
蘇轍:……
他簡直懶得搭理蘇軾。
高興不已的蘇軾可不會介意弟弟的冷淡,反正這幾年下來已經習慣下來,見蘇轍不願繼續這個話題,便又開口道:“八郎,你說今日咱們出門時娘為什麼沒把那四包糖霜玉蜂兒給我?是不是娘一個高興,把這事兒忘記了?”
說著,他搖搖頭,正色道:“應該不會的,娘一向記性好。”
“應該是昨晚娘忙著給你收拾東西,顧不上這件小事!”
“等著我們月底放假回家了,娘肯定會將這四包糖霜玉蜂兒給我補上的!”
說到這裡,他笑的嘴角咧到了耳後根,更是伸出胖乎乎的手指頭盤算起來。
比如留兩包糖霜玉蜂兒在家吃,剩下兩包糖霜玉蜂兒帶到書院吃……
蘇轍見興高采烈的樣子,便開口到:“六哥,你就彆想這等好事了。”
“昨天傍晚我就與娘說了,說我願意去天慶觀念書一事與你沒有關係,所以娘也不必給你買糖吃!”
蘇軾麵上的笑容頓時凝固
在嘴角。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很快揚聲道:“八郎,你怎麼能這樣子!()”
你……你這樣做到底對你有什麼好處?()”
“你騙了我的壓歲錢也就算了,如今竟還不準娘給我買糖霜玉蜂兒吃!”
蘇轍隻淡淡掃了他一眼:“那六哥,我問你,你每日晚上睡覺之前都刷牙了嗎?”
提起這個問題,原本怒氣衝衝的蘇軾身子就矮了半截,聲音也低了下去:“我,我大多數時候都刷了牙的,隻是有些時候忙著背書,所以就忘了。”
“八郎,你為何非盯著我要我刷牙?我看書院裡的人沒幾個晚上刷牙的,好些人早上起來都沒刷牙了……”
兄弟倆人在馬車裡吵吵嚷嚷,隻覺得時間過的很快,不過片刻馬車就穩穩停在了天慶觀門口。
今日是平安送他們兄弟倆來的。
一下馬車,平安就扛著蘇轍的行囊去後麵的寢間。
而蘇軾則要帶著蘇轍前去見張易簡。
蘇轍站在天慶觀門口,忍不住打量起來。
天慶觀地處半山腰,占地麵積不小,隻是看著卻是極質樸的,紅牆與青瓦都有幾分褪色,北宋年間是僧佛橫行,特彆是四川一帶,是道教的發源地之一,幾裡地一個道觀。
按理說天慶觀作為眉州赫赫有名的道觀,不說比彆的道觀齊整,卻也不該如此落魄。
蘇轍忍不住想起先前蘇洵與自己說的話來。
天慶觀是香火旺盛的道觀不假,但叫天慶觀名揚眉州的卻是觀內所開設的鄉塾。
這書院名叫北極院,由天慶觀道長張易簡一手操辦起來。
說起道長張易簡,那也是個人物。
想當年他也是眉州赫赫有名的神童,二十歲出頭就中了進士,可謂前途無量。
可惜他剛於汴京入仕,興高采烈將妻兒老小從眉州接回汴京,誰知半路有落石砸下來,一家老小數十口人無一生還。
他接到這消息時是哭了笑,笑了又哭,所有人都覺得他定是瘋了。
半年之後,他重返眉州,墜入空門,拜入天慶觀前道長門下成為弟子。
一年之後,那位老道長羽化,天慶觀由他接手。
眉州有許多道觀,彼時天慶觀隻是一默默無聞的小道觀,但他心地良善,樂善好施,閒暇時候更是教觀中的小道士知文識字,一來二去的,附近的老百姓就將孩子送到天慶觀來跟著他念書。
幾年過去,天慶觀更是在眉州極為出名。
他想著天慶觀舉步維艱,此乃一生財之道,便將鄉塾取名為北極院。
尋常私塾都是要收錢的,北極院自也是如此。
可遇上那等家境貧寒的學子,北極院是米麵也收,蔬菜也收,那等特彆勤奮好學的,豁免學費也不是不可以。
當蘇轍聽聞這番話時,對張易簡道長是由衷的欽佩。
如今蘇軾帶著他前往張易簡單道長的院子,更是王婆賣瓜自賣自
() 誇(),一副生怕蘇轍逃跑的意思:八郎?(),天慶觀香火極旺,不缺錢。”
“你彆看這裡四處都是破破爛爛的,實則是道長將銀子都花在了書院中。”
“書院裡的藏書閣有好多好多書了,還有咱們的筆墨紙硯也都是不缺的。”
“咱們每頓飯更有一個肉菜,味道對比不上在家中好,好歹卻是有葷腥的……”
蘇轍是愈發欽佩起這位老道長來。
等著他跟在蘇軾身後到了張易簡道長院子門口,隻見門口刻著兩行字。
心平可愈三千疾。
心靜可通萬事理。
此句用的是行書,筆力深厚,即便蘇轍尚未領教過張易簡道長的學問,就憑這兩句也能看出其頗有學問。
張易簡道長的院子是更為破舊,雖破舊,卻十分齊整。
院子一角種著兩棵石榴樹,還有一方石桌和幾個石凳,想不齊整都難。
一進來,蘇軾就熟門熟路前去叩門,揚聲道:“道長,我帶著八郎來啦!”
說著,他意識到這話不對,畢竟道長也不知道八郎是誰,便又道:“道長,我帶著我弟弟蘇轍來啦!”
隨著“吱呀”一聲,門就被打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蘇轍隻覺得張易簡道長在看到他那一刻是眼前一亮,麵上更浮現出幾分悅色來:“我就知道你會來。”
蘇轍微微一愣,不解道:“道長,您為何會知道?”
張易簡道長淡淡一笑,道:“直覺而已。”
蘇轍跪下,正兒八經衝他磕了三個頭。
男兒立於世,雙膝隻可跪父母與君師,而張易簡道長就是他的啟蒙老師:“道長,從今日開始,我就要跟著您念書了。”
“還望您不吝賜教,若我有什麼做的不對或不好的,您隻管打罵就是,我一定潛心向學,不辜負您的厚望。”
他雖小小年紀,卻是神情虔誠,一臉認真。
張易簡笑著扶他起來,一字一頓道:“做學問講究持之以恒,萬萬不可仗著自己天資過人就驕傲自滿,有所懈怠。”
“隻要你一心向學,以後定能有所成就。”
他這話看似是在對蘇轍說,實則卻是在點蘇軾。
蘇軾不光在同齡學童中是佼佼者,甚至比他大上幾歲的也無人能比得上他,隻是蘇軾總是一副“我很厲害”的樣子,蘇軾入學沒多久,他就發現了蘇軾身上這個毛病。
若蘇軾聽到這話,以他的才智定能聽出張易簡道長的弦外之音。
可惜,如今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石榴樹上,壓根沒聽見張易簡道長在說些什麼。
兩棵樹上的石榴花已經謝了,冒出幾個小石榴來。
大概還有一兩個月的時間,這石榴就能吃了吧?
蘇軾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想著到時候他就時常來找道長請教學問,道長肯定會留他嘗一嘗石榴的!
他想的出神,等著蘇轍拽了拽他,他這才反應過來,道:“
() 八郎,我們要走了嗎?”
說著,他就跟著蘇轍一起與張易簡道長告辭,兄弟兩人一起出了小院大門。
臨走之前,他還戀戀不舍看了眼那兩棵石榴樹。
石榴!
你們一定要乖乖等著我!
蘇轍卻是無暇理會蘇軾的小心思,繼他打量完天慶觀後又到了北極院。
比起破舊的天慶觀來,坐落於後山的北極院看著是氣派許多,今日是返回書院的日子,路上可見不少來來往往的學童。
所有人穿的都是北極院統一發放的衣裳。
蘇軾解釋道:“……待會我帶你去找清風子師兄給你買兩套新衣裳,明日你就要與我們穿一樣的衣裳啦!”
“這規矩是道長定下的,說進學的學童中有人家境富庶,也有人家境貧寒,若衣裳不統一,難免會有人互相攀比。”
“道長還說既進了北極院,就要一心向學,若有人尋釁滋事,不管是誰,都會被趕出北極院的。”
他說起張易簡道長來,也是一臉欽佩。
蘇轍忍不住想,北極院院風如此,也難怪眉州上下所有人都想將孩子送到此處讀書。
但他卻還是道:“可是六哥,既然如此,那程家二表兄怎會欺負你?”
“他若是欺負你,你告訴道長不就是了?”
說起那程之元,蘇軾麵上的笑容頓時消失的是無影無蹤,情緒也低落下來:“你很快就知道了。”
蘇轍難得握住他的小胖手,正色道:“六哥,你彆怕。”
“以後有我和你在一起,那程家二表兄再也不會欺負你了。”
“爹爹說了,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蘇軾卻是微微歎了口氣。
一路上他都是高高興興的,如今卻有幾分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