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郎還這樣小,是不該早早來書院念書的,那程之元不光會欺負自己,更會欺負八郎的!
蘇轍卻是一點都不擔心此事,找清風子領了衣裳,待平安將他把床鋪齊後,又與蘇軾一起去領了書本。
誰知他們兄弟兩個剛出門,蘇軾就拽了拽他的手,神情有些古怪道:“八郎,我們從那邊走吧!”
蘇轍下意識覺得不對。
他定睛一看,果然見著不遠處走來一個七八歲的孩子。
這孩子即便如尋常學童穿著一樣的衣裳,卻是神色傲慢,看著不可一世的樣子,周遭更是簇擁了好幾個學童。
他看向蘇軾道:“六哥,這人可是程之元?”
他覺得這人可配不上自己喊他一句“表兄”。
蘇軾點點頭。
蘇轍正色道:“這裡是北極院,又不是程家,我們也是與他一樣交了錢進來念書的,為何要避著他?”
“我們越是如此,他越是覺得我們怕了他,越是會欺人太甚!”
他徑直迎了上去。
蘇軾擔心他受欺負,也跟了上去。
程之元一看到蘇
軾就麵露譏誚,再看到他身邊的小豆丁,臉上更是笑意更深,與身邊的幾個學童道:“喲,這不是我那蘇家表弟嗎?”
“先前他不是像過街老鼠似的灰溜溜回去了嗎?怎麼又來了?”
“叫我說,蘇家如今不比當初,還有銀子給他讀書?還不如與他祖父一樣,早點回去種田吧!”
“有道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他爹直到如今還沒中進士,難不成還能指望兒子中進士?真是笑話!”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他身側的幾個學童更是連連附和。
蘇軾臉色沉沉。
在任何人心裡,自家父母都是天底下最好最厲害的,哪裡會任由著旁人中傷?
他第一次聽到這等話時,自是忍不住,以一敵眾,上前與程之元等人扭打在一起。
最後的結果是顯而易見,張易簡道長當眾斥責了他一頓。
一來是蘇軾動手在先。
二來是程之元等人並未挑釁蘇軾,而是幾個人說閒話,算不得大錯。
程之元算準了尋常人都忍不住,如今是故技重施,想將蘇轍與蘇軾兄弟兩人趕出天慶觀。
蘇轍身體裡裝的是成人的芯子,一眼就看出程之元打的是什麼主意。
他握住蘇軾的手,低聲道:“六哥,你彆衝動。”
“若一衝動就上了他們的當了!”
蘇軾氣的小臉通紅通紅,顫聲道:“可是,難道就任由著他們這樣汙蔑爹爹,汙蔑我們嗎?”
他的話音剛落下,他們兄弟兩人又聽到不遠處傳來程之元的聲音:“……嘖,我那姑父真是有意思,自己進士考不中,卻望子成龍,將蘇軾送到書院來就算了,連三四歲的小兒子都不放過!”
“嘖嘖,真是好笑!”
“望子成龍也不是這樣的想法的,三四歲的小娃娃,指不定哪天念書時尿褲子了,難道還能指望他學出個什麼名堂嗎?”
蘇轍像沒聽到這等話一樣,也鸚鵡學舌起來:“六哥,你聽說了嗎?大舅舅家才添了個表弟,這孩子叫程之祥。”
“雖說小表弟才剛出生,可極得大舅舅喜歡,說是他出生時天邊滿是祥雲,故而大舅舅才會給他取個這樣的名字。”
“不光如此,更有得道高僧替小表弟算過,說他以後定能有大出息,大舅舅喜歡他得很。”
“我還聽說大舅舅不光喜歡他,還喜歡他的生母魏小娘,如今給他們母子幾個置辦了不少家當了……”
這話,他是聽程氏與常嬤嬤閒話時說的。
他記性好,這話聽了一遍就記下了。
蘇軾是個聰明的孩子,一聽這話就會過意來,知曉蘇轍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忙接話道:“是啊,我還聽說大舅舅有心將程家的家產都留給他們母子幾個。”
“說起來大舅母與表兄們真是可憐。”
“我們蘇家雖不比程家富庶,但卻是家宅和睦,團結一心,爹爹更是常說家和萬事興……”
這下,臉色漲紅的那個就變成了程之元。
彆人不清楚,但他卻是知道的。
自當初他娘慫恿他二嬸娘前來蘇家套近乎後,他爹娘就大吵了一頓,本就感情不大好的夫妻兩個是漸行漸遠,更是叫魏小娘鑽了空子。
至於他那剛出生不久的小弟弟,的確被爹爹程浚捧在掌心。
隻是他是個要麵子的,更得兄長程之才教導家醜不可外長,在外直說爹娘恩愛,自己頗得家中看重。
如今與他交好的一眾學童雖大多是因他出手闊綽,但一個個還是忍不住發問道:“程之才,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你不是說程相公很看重你的嗎?”
“你爹娘感情真的不好嗎?”
“若到時候程相公將家產都留給了魏小娘他們,你該怎麼辦啊……”
幾個學童圍著他是連連發問,惹得程之元臉色鐵青,丟下一句“他們瞎說”,就落荒而逃。
蘇轍見狀,更是乘勝追擊起來:“他撒謊了!”
“我娘可是大舅舅的親妹妹,常嬤嬤更是程家的家生子,當年她跟著我娘出嫁時才被外祖放了奴籍,在程家還有好些親戚。”
“我的話還能有假嘛?”
幾個學童頓時就七嘴八舌起來,一個個直說怪不得當初程之元剛入學時隻有他大哥送他來,並不見程相公……
蘇轍與蘇軾對視一眼,笑嘻嘻走了。
不遠處的張易簡道長一直注視著這一幕,並未多言。
站在他身側的清風子卻不解道:“師傅,這次的事我依舊裝作不知道嗎?”
“先前程之元屢屢帶人欺辱蘇軾也就罷了,如今卻連不到四歲的蘇轍都不放過,我實在不懂您為何要這樣做。”
北極院有數百學童,光靠著張易簡道長一人自是教不過來的,觀中更有許多博學的道士協助他一起授課,清風子就是其一。
張易簡道長微微一笑:“當初我當眾斥責蘇軾時,你已是心中不解,卻挨到今日才將這話問出口。”
“凡事皆有兩麵,人生來聰慧是好事,卻也是壞事。”
“蘇軾聰明過人,來日鋒芒初露,定會惹人嫉妒,憤恨,甚至陷害,若他連這等小事都不能解決,即便學富五車,卻也會淪為平平之輩。”
清風子這才恍然大悟。
有些話,張易簡道士更是沒說出口。
他雖覺得蘇軾聰明更甚蘇轍,但經此一事,他斷定蘇轍以後前程定會遠盛蘇軾之上。
讀書科舉,埋頭苦讀就夠了。
可入朝為官,則是複雜許多。
他的心思與考量,蘇轍與蘇軾兩人自不會知道,兩人如今隻顧著高興了。
蘇軾眼裡是亮晶晶的,即便帶著蘇轍在院中閒逛,依舊不耽擱他高興的手舞足蹈:“……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程之元麵上那樣的表情了。”
“他真是活該!”
“我看他以後還怎麼猖狂的起來
!”
蘇轍嘴角也是微微帶笑。
他雖知道這樣議論是非是不對的,但這件事卻是程之元不對在先,他們也是被迫為之。
兄弟兩人在院中逛了逛,又在觀中走了走。
蘇軾一會帶著蘇轍去看院中的柿子樹,一會又帶著蘇轍去看了觀中的海棠果,最後更要帶蘇轍去後山看看:“……八郎,後山有幾棵山楂樹,等到秋天我們就能有山楂吃了。”
“櫻桃煎好吃,你說這山楂能不能做山楂煎?”
說著,他又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道:“不過山楂煎肯定沒有櫻桃煎好吃的!”
蘇轍無奈搖搖頭,是哭笑不得。
比起蘇軾來,他很快就接受了天慶觀的日子。
書院中十人住一間房,五人睡一個大通鋪,每日起床滅燈都是規定了時間的,滅燈後不可言語。
用飯時分餐而食,若是不夠可要再去打,夥食雖不算好,但起碼每頓都是有肉菜的,甚至每日還有果子吃。
院中把這些學童分成了五個班,不以年紀劃分,卻是以學問劃分,分為“甲乙丙丁戊”五個班。
畢竟好些尋常百姓家的孩子並未啟蒙過,並不識字,道士們要先給他們啟蒙。
蘇軾被分在了“丙”班。
按理說,蘇轍該是被分在“戊”班的,可蘇軾卻找到了張易簡道長,表示他們兄弟兩個想在一起。
蘇軾先是將蘇轍誇了又誇,表示願意與蘇轍一起在“丁”班。
一來是蘇轍也就認識幾百個字而已。
二來是程之元等人也在“丙”班。
誰知張易簡道長卻將蘇轍與蘇軾兩人都放在了“丙”班,更道:“……你不是說蘇轍向來聰明嗎?既是如此,想必‘丙’班的課業他也是跟的上的。”
蘇軾:???
蘇轍:???
也就是說,他再次躺槍了?
兄弟兩人出來時皆是垂頭喪氣。
原因很簡單,“戊”班教的是孩童認識啟蒙,“丁”班教的是《百家姓》、《千字文》、《童蒙訓》等一些淺顯易懂的讀物,而“丙”班則已開始學習《論語》、《孟子》、《書經》、《詩經》、《易經》和三禮(《禮記》《儀禮》《周禮》)、三傳(《公羊傳》、《穀梁傳》、《左傳》)、《春秋》等書。
當然,想要考中進士不是將這些書籍死記硬背就行的,而是以這些書為科舉之根基,繼而發散,所以對這些書籍要了解的十分透徹。
蘇軾想的是就算弟弟聰明,可這麼多書要記要背,他哪裡受的住?
而蘇轍想的則是,自己不過三歲出頭,就要被這應試教育迫害了嗎?
兄弟兩人是長籲短歎。
可就算如此,他們剛回去,清風子就已差了小道士將蘇轍所需用書送了過來。
這些書整整齊齊碼在桌上,毫不誇張的說,簡直比蘇轍整個人都要高。
蘇轍見狀,又是長長一聲歎息。
一旁“丙”班的學童們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麵麵相覷。
這些學童中大多是七八歲的年紀,甚至還有十來歲年紀的,再過上幾年,都能成親生子,如今他們中混了個乳臭未乾的小崽子,這叫他們心裡如何好受?
程之元先前叫蘇轍當眾落了麵子,本就懷恨在心,如今更是率先挑事道:“嗬,真是好笑,有些人憑著家中與道長的交情就能走後門,這叫我們這些勤學苦讀考進‘丙’班的人如何自處?”
“就你這乳臭未乾的小毛孩都想進‘丙’班?就等著下月底考試墊底吧!”
各班考試一季度一次,考試不合格者則依次下刷,許多無心向學者被分到“戊”班若態度不改,則會被勸退。
不過,一般學童都是好麵子的,真有那等七八歲的知曉自己要去“戊”班念書,自己就卷了鋪蓋灰溜溜回家去了。
不得不說,張易簡道長這法子甚好,將進學的機會都留給那等一心向學之人。
隨著程之元話音落下,不少學童都紛紛附和起來。
蘇轍卻是神色不變,正色道:“你是覺得道長不公允嗎?”
這……這等話,程之元可不敢隨便亂說的。
不說張易簡道長桃李滿天下,就說院中就有不少勤奮好學的貧寒學子,他們一個個受張易簡道長恩惠。
隻要程之元敢點頭稱是,那些學童就敢討伐他。
程之元聲音低了些,“我,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蘇轍,我知道你聰明,可你年紀尚小,‘丙’班那麼多課業,你哪裡受的住?我看你連書本上的字都認不全吧!”
蘇轍環顧周遭人一圈,眼神最後落於他麵上,淡淡道:“這些事就不勞你操心。”
“道長這樣做,想必自有道長的緣由。”
“若我沒記錯的話,想當初你與我六哥一樣,剛進書院念書,經道長考問後就被分在了‘丙’班,那時你為何沒說道長不公允?”
他是聽蘇軾說起過的,程之元已來天慶觀一年有餘,卻一直在“丙”班倒數,沒能進去“乙”班。
他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在程家,程之元日日有人盯著,有人督促他上進,但是到了天慶觀,一切都是要憑自覺,程之元到了天慶觀就像是放飛的小鳥似的,這心思哪裡會放在學習上?
比起天資過人,認真、好學、勤奮卻是漫漫長路上更重要的品質。
他笑了笑,更是繼續道:“北極院規矩是道長定下的,無一人例外。”
“若我在九月底考試中不合格,自會被分到‘丁’班中去,若再不合格,則去“戊”班……你有時間考慮彆人,還不如多考慮考慮自己吧。”
他這話一出口,果然無人再多言。
程之元更是冷冷道:“我倒是要看看到了下月底,你還會不會像今日這樣死鴨子嘴硬!”
所有人都不看好蘇轍。
就憑著蘇轍認識的那區區幾百字,想要通過張易簡道
長的考試(),簡直是癡人說夢。
甚至連蘇軾都是這般想的。
到了用晚飯時(),一向胃口極好的蘇軾卻是半點胃口都沒有。
蘇轍將碗中的辣菜餅夾了一個到蘇軾碗中:“六哥,你怎麼不吃?”
這辣菜餅是用芥菜為餡料的麵餅,雖說如今並不是吃芥菜的時候,春日觀中道士采摘了許多芥菜曬乾留著彆的季節吃。
曬乾的芥菜極有嚼勁,餡料中又加了七分肥三分瘦的豬肉,最後炕著吃。
這辣菜餅一口下去,外殼酥脆,裡頭的餡料直流油,可謂院中學童最愛的菜肴之一。
蘇軾一向很愛吃這辣菜餅的。
但如今他卻是微微搖頭,歎氣道:“八郎,我實在吃不下。”
“你說,等到下月底,你被分到‘丁’班事小,到時候程之元指不定怎麼笑話你了!”
蘇轍咬了一口這辣菜餅,好吃的他直點頭,更是含糊不清道:“六哥,難道你也對我沒有信心嗎?”
“彆人不相信我,難道你也不相信我?”
若換成從前,他定會藏拙一番,畢竟早日暴露自己,張易簡道長與程氏等人隻會對他寄予厚望。
他哪裡舍得叫長輩與師長們失望?
但如今不爭饅頭爭口氣,他得叫程之元好好看看,他們蘇家三房可是有兩個文曲星了!
蘇軾仍在長籲短歎,蘇轍卻已三口並兩口將自己的飯菜吃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六哥,你快點吃,吃完了你還得教我認字了!”
“要不然明天師兄上課,我哪裡聽得懂?”
蘇軾瞧他這般信心滿滿的樣子,想著如今也隻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也跟著三兩口扒完飯,就與蘇轍兩人率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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