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這人來都是讚不絕口,如今更道:“才哥兒是個不錯的,比他弟弟元哥兒好多了……”
蘇轍並未接話。
就算所有人將這人誇成一朵花,他也喜歡不起來。
原因無他,他知道曆史上這人是自己的姐夫,更是虐待蘇八娘,逼死了蘇八娘。
他並不知道為何曆史上程家與蘇家鬨成這個樣子還能結為姻親,但他知道,有他在,他一定不會眼睜睜看著他的八姐姐嫁入程家的。
蘇老太爺雖不喜程家,但也知道程浚長子程之才是無辜的,將這後生是誇了又誇。
就連黃九都忍不住跟著附和道:“……程家大少爺一早就來了,不僅幫著施粥,分薑湯,還將程家的大夫也帶來了,說是明日會熬了治風寒的湯藥送過來了。”
“都說歹竹難出好筍,這程家大少爺倒是個好的。”
他管的那間紗縠行被程家的人砸過兩次,刁難過無數次,說句不誇張的話,他提起程家恨的是牙癢癢。
蘇轍仍未接話。
說曹操曹操到,他們正說著話,程之才就進來了。
程之才長得的確不錯,明目皓齒,嘴角總是微微帶笑,比他弟弟程之元討喜許多。
他走進來時衣角與褲腿都沾著泥漬,耳朵凍的通紅,一開口更是道:“之才給蘇翁翁請安了。”
“我雖知蘇程兩家有些不和,但這是長輩們之間的事情,我明知您老在這裡,於情於理都前來給您請安的。”
“還望您莫要嫌棄我唐突了。”
他不光來,還給蘇老太爺與蘇轍帶了些許糕點,縱然程家紗縠行去年生意極不景氣,卻有多年的底蘊在,仍是家中不缺銀錢的。
蘇老太爺連連道:“一碼歸一碼,才哥兒,你是個好孩子,我自不會怪你。”
程之才耐著性子與蘇老太爺說話,言辭恭敬,彬彬有禮。
蘇轍就這樣一直這樣靜靜看著他。
什麼都沒說,倒是想看看他能裝到什麼時候去。
程之才說著話,一直察覺到有目光緊緊跟隨著自己,低頭一看,笑容更甚:“你就是八郎了吧?”
蘇轍冷漠點了點頭。
程之才是個聰明人,又何嘗看不出蘇轍是何意,可到底是他弟弟做錯事在先,也隻能賠笑道:“八郎,你可還因元哥兒與六郎之間的事情不高興?直至今日,元哥兒被爹爹打的還沒能下床。”
“不光爹爹罰了他,我回來之後也狠狠責罰了他。”
“大人有大量,你彆與他一般見識了吧。”
蘇轍聽他這話說的是愈發來氣,好像若自己繼續生氣,就有些不容人的意思:“大表哥這話說的沒錯。”
說著,他話鋒一轉,就道:“可惜我隻是個三四歲的小孩,根本不是大人,所以也就沒有大量。”
一時間,就連圓滑如程之才麵上都有些掛不住。
蘇老太爺更是第一次見到蘇轍這般模樣,不免輕聲道:“八郎!”
蘇轍依舊沒有說話的意思,隻坐在那裡喝薑茶,不吃程之才送來的點心,也不搭理程之才。
程之才心中不快。
大年初一他還專程登門與蘇洵、程氏賠個不是,程氏直說這事兒與他無關,要他莫要往心裡去。
怎麼到了這小崽子這兒,就不管用了?
他早知道蘇家有兩個聰明過人的表弟,比起蘇軾來,他更厭棄尚不到四歲的蘇轍。
昨日賑災施粥一事,蘇轍在難民中聲名鵲起,他這才意識到這小表弟心機何等深沉,日後入朝為官,學問倒是其次,名聲則重要許多,沒想到這小表弟年紀小小就能想的這麼長遠。
所以才有今日程之才又是帶人送薑湯,又是親自施粥。
若蘇轍知曉他這心思,定要狠狠啐他一口。
哼。
一個人人心是臟的。
看什麼都是臟的。
蘇轍懶得再看到程之才,索性站起身道:“翁翁,我出去給百姓施粥了。”
誰知他剛走出草棚,又有一個身影急匆匆跑了過來。
今日黃九不在他身邊,嚇得他連連後退幾步。
隻是他定睛一看,卻見著眼前之人是昨日那孩子。
這孩子頭上還帶著傷,不知道從哪兒尋了塊破布纏著,他一張臉上也是臟兮兮的,比破布乾淨不到哪兒去。
蘇轍這才笑道:“原來是你啊……”
這小孩又是跪下,哐哐衝他直磕頭,哽咽道:“八少爺,多謝您!”
“昨日您走後沒多久就有大夫來給我哥哥看病了,不光給我們送來了藥材,還送來了兩床褥子和乾糧,我哥哥喝了藥,今一早病情就有些好轉。”
“我知道這人定是您安排過來的,謝謝您。”
他話音還沒落下,便又連連給蘇轍磕頭起來,嘴裡連連道謝。
蘇轍原打算幫著給孩子們盛粥的,但今日程家粥棚的粥又濃又稠不說,還量大管飽,更有薑湯和,所以蘇家粥棚就無多少人光顧。
蘇轍索性與這小孩說起閒話來:“好啦,你彆磕頭了,你額頭本就傷了,可彆你哥哥的病好了,你額頭的傷又嚴重了。”
“我與你一樣,也有哥哥,若是我哥哥病了,我也會與你一樣著急。”
說著,你更是道:“你瞧著倒是挺機靈的,你叫什麼名字?”
這小孩是個膽子大的,更是個多話的,接過蘇轍遞給他的包子就啃了起來:“多謝八少爺,我叫雨來。”
北宋尋常孩子的名字賤,大多叫鐵柱之流。
縱然蘇轍實在沒辦法將這樣一個詩情畫意的名字與眼前小孩聯係起來,卻還是稱讚道:“你名字還挺好聽的,可有什麼講究?”
得了誇,雨來是愈發高興,笑的眼睛都看不見了:“大家聽到我這名字,都問我出生時是不是下雨。”
“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出生時是大日頭,可沒下雨。”
“我爹給我取這麼個
名字是因為我上頭四個哥哥分彆叫大鴨,二鴨,三鴨,四鴨,還有兩個姐姐,大姐叫元鵝,二姐叫季鵝……”
說到這裡,他麵上這才浮現幾分不好意思的神色來:“我爹怕他們都旱死了,所以給我取名叫‘雨來’,這樣鴨也好,鵝也好,有雨都能活……”
蘇轍先是一愣,繼而忍不住笑了起來:“那這次生病的是你哪個哥哥?為何隻有你一人替他想辦法?”
雨來啃包子的手微微頓了一頓,聲音也低了下來:“這次生病的是我的四哥四鴨,我剩下的哥哥姐姐們,病的病死了,餓的餓死了。”
“還有我爹和我娘,在來眉州的路上,將最後一點糧食留給了我和我二哥,也餓死了!”
說完,他的眼淚簌簌落了下來,彆提多傷心。
蘇轍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接話,隻能手足無措安慰道:“雨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雨來搖搖頭,低聲道:“八少爺,不怪您,您是個好人,若是爹娘他們知道了也不會怪您的。”
他吸了吸鼻涕,這才道:“八少爺,您要不要人伺候?”
“我看那程家大少爺身邊跟著好幾個人,威風極了,您也是少爺,身邊怎麼一個人都沒有?昨天我說您能救我哥哥,我就給您當牛當馬,可不是騙您的。”
話說到一半,他就意識到自己這話等於沒說。
他這些日子一直在流民堆兒打滾,知道這些日子不少人賣身都不要錢的,畢竟賣身為奴能填飽肚子,總比餓死強。
蘇轍看著他,意識到他的心思:“正好這幾日我娘與我說想為我找個隨從,既然你也有這個心思,那我回去問問我娘。”
“若是我娘答應,過幾日就接你進府。”
雨來是眼前一亮,忙道:“多謝八少爺,多謝八少爺……”
閒來無事的倆人就說起閒話來,說起雨來上頭的幾個哥哥和姐姐,說起雨來的家鄉,說起雨來一路走來的災情……
從雨來的言語中,蘇轍也覺得這人雖年紀不大,卻是膽子很大,腦袋瓜子很靈,是個可用之人。
蘇轍與他分彆,回去棚子裡,這程之才已經走了。
黃九正站在蘇老太爺身邊猶豫不決道:“……這些薑怎麼辦?到底還熬不熬成薑湯了?”
蘇老太爺正好瞧見蘇轍走了進來,便笑道:“如今薑可不便宜,這些薑可是用八郎壓歲錢買的,到底該怎麼處置,得問他才是。”
蘇轍想了想道:“翁翁,九叔,我看程家的粥棚已在發薑湯,我們這薑先留一留,等著程家不熬薑湯了再說。”
原本他們祖孫倆兒是想著來幫忙的,可如今蘇家粥棚並無多少人在,倆人也無事可做,索性就上了回程的馬車。
馬車上。
蘇轍想了想,不解道:“翁翁,您為何不問我為何不喜歡程之元?”
他甚至不願意稱呼這人一聲“表哥”。
蘇老太爺笑著道:“你從小是個懂事的孩子,想必你這樣做肯定是有你的理由的。”
蘇轍輕輕笑了聲。
他回去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程氏,畢竟能不能要雨來到他身邊,得程氏點頭才算數。
隻是他萬萬沒想到,他一進去就看到了蘇軾正坐在墩子上吃橘子。
蘇軾嘴裡塞滿了橘子,瞧見蘇轍回來,宛如做了虧心事被抓包似的,驚聲道:“八郎,你怎麼這麼快回來了?”
說著,他的聲音更是低了些:“我,我……就是剛過了,才吃第一個橘子,不信你問娘!”
蘇轍本就是見他不擅《周禮》之類的書籍,所以才想出這個損招來,可沒真想逼著蘇軾抄書:“六哥,你這樣心虛做什麼?”
“你知道這叫什麼嗎?”
“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