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人皆信鬼神之說,王河村的村民就沒幾人讀過書,更對這些深信不疑。
王老頭一時也是語塞。
蘇轍坐在馬上裝深沉,好在他一貫是個麵上沒什麼表情的,要不然定要露餡的。
尋常馬蹄上安的都是馬蹄鐵,鐵遇上磁鐵就會被吸住,馬雖為畜生,但走不動了要人家怎麼走?所以自是在王河村門口躊躇不前。
他之所以要張方平給他兩日的時間,是給馬安上了銅做成的馬蹄鐵,並不會受到磁鐵乾擾,所以能夠正常走進王河村。
當然,這些道理王河村的人是不會懂的。
蘇轍見村民似被唬住,這才朗聲開口:“張方平乃為國為民的好官,此次勸你們搬離王河村是因流石地動之因,並未私念……”
王老頭見“仙童”一開口就是為張方平說話,如被踩了尾巴似的跳了起來:“你說你是仙童就是仙童?萬一你是張方平找來的幫手怎麼辦?說不準是你們一起合起夥來騙我們,想占了王河村的金銀財寶。”
“我不搬,我死也不搬!”
他雖知道自己沒幾年活頭,這些金銀財寶就算真被挖出來也享不了幾年福,但他兒孫眾多,一家賽一家能生,總得為自己那幾十個孫兒想想才是。
蘇轍居高臨下環顧所有人一圈,目光最後穩穩落於王老頭麵上:“敢問王村長,您今年貴庚?”
“什麼貴羹便宜羹的,我聽不懂,我家一碗羹多少錢與你有什麼關係?”王老頭沒讀過書,不認識字,能在王河村當上村長是因為他胡攪蠻纏的功夫最了得,還有他們家的孩子最多。
王村長身後的一男子拽了拽他的袖子,低聲道:“翁翁,他的意思是問您今年多大年紀。”
王老頭麵上半點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沒有,惡狠狠道:“七十六,怎麼呢?與你有什麼關係?”
蘇轍含笑:“您活到這般年紀,從小到大可曾有王河村的人見到那些金銀財寶?”
“罷了,不說金銀財寶,可有撿到一兩個銅板?”
王老頭麵色訕訕。
自他有記憶開始,王河村的百姓就一直想著能夠找出寶藏所在地,根本無心勞作,要麼是混吃等死,等著天降大財,要麼是上山去尋壓根不存在的寶藏,日複一日,村民的日子是越來越難過,彆說路上撿銅板,兩人同時看到路邊有結的野瓜都能大打出手了!
蘇轍繼續道:“這就是了,正因你們好逸惡勞,毆打朝廷命官,所有佛祖則罰你們生生世世都找不到埋藏地底的寶藏。”
“人在做,天在看,唯有心存善念、積極向上之人才能得到佛祖的庇佑。”
“至於你們,退一萬步說,就算真叫尋到金山銀山,隻怕不出多少年,那些銀錢會被你們揮霍一空,於國於民皆無任何益處,你們捫心自問,若你們是佛祖,會叫你們尋到這滔天寶藏嗎?”
不少村民已被蘇轍這番話說的羞愧低下頭。
當然,也有好些硬骨頭昂著頭,麵含怒意。
王老頭就是其中為首的那個:“嗬,你說你是佛祖身邊的仙童,你可有何證據?”
他這話一出,眾人皆紛紛附和。
蘇轍自是有備而來,他甚至沒朝身後的元寶掃一眼,元寶就揚聲道:“我們家少爺既是仙童,自然是會法術的。”
頓時,所有人的目光就落於蘇轍身上。
隻見蘇轍虛抬左手,手上空無一物。
再見他微闔雙眼,抬起右手施法一二,雙手合掌,再抬起右手時,左手上放著一塊金子。
足足有三四兩的金子。
眾人瞠目結舌,話都說不出來。
蘇轍淡淡道:“這下你們可相信?”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就將這小小金子在空中拋出一個漂亮的弧線,轉身就走,臨走之前就道:“佛祖對你們王河村的百姓已是仁至義儘,信不信皆由你們。”
“若你們信奉佛祖,拿著這塊金子走吧,若是不信,佛祖自會給你們懲處的……”
他騎著馬,昂首挺胸走了。
一直強打起精神的張方平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沒說幾句話,如今見王老頭等人那將信將疑的樣子,也跟在蘇轍身後走了。
他看著蘇轍的背影,不得不承認這小子扮起仙童來是像模像樣的,果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他甚至忍不住暗想,可惜這小子已經定親,若不然自己能將幼女許配給他……
等著回到府衙,蘇轍剛下馬,就有衙差前來:“……張大人請您過去說話。”
蘇轍便隻能跟在張方平身後。
府衙前院,則是張方平平日辦公的地方,他的書房也是一貧如洗,想必是能賣的賣,能當的當,甚至招待蘇轍的也隻有一盅清茶而已。
如今張方平看向蘇轍的眼神裡已不光隻有讚賞,甚至還有滿意:“……我回來的路上好好想了想,進去王河村時你一直用左手捏著韁繩,大概是右手藏著東西,施法不過是變了個戲法是不是?”
蘇轍正色應是:“什麼都瞞不過您的眼睛。”
戲法這種東西就是知曉始末後會覺得簡單,可若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上來看,隻覺得神奇。
他還記得昨夜將這戲法演示給元寶看時,元寶就差真的跪地衝他磕頭了。
張方平一開始覺得蘇轍的性子有七八分像蘇渙,可如今看來,蘇轍就是蘇轍,是他自己,並不像任何人:“今日你出其不意,做的很對,對付什麼樣的人就該用什麼樣的辦法。”
“隻是你有沒有想過,這戲法能騙得了王河村百姓一時,等著兩三日之後,他們緩過神來,隻怕還是不願搬走的。”
“到時候再登門勸說,隻怕更是難於上青天,大概隻能動武了。”
他雖問心無愧,卻也不願見到那等慘狀發生的。
蘇轍笑了笑:“您放心,過不了幾日他們就會搬走的。”
“因為我丟出去的根本不是什麼金子,而是石塊。”
頓了頓,他才道:“不知道張大人可聽說過山荷葉?”
張方平博學多才,微微頷首道:“山荷葉乃生長在雲南一帶的植物,生長在深山野林,喜潮濕透氣的環境,開花時呈白色,若是遇上雨水,則會呈現透明狀……你的意思是,這次你用山荷葉的汁水塗抹於石塊之上,猛地一看,那是塊金子,可若被人搶奪,石塊在人手心裡奪來奪去,自然就會變成透明狀,成了石頭。”
“張大人猜的分毫不差。”這一刻,蘇轍隻覺得這位張大人也是厲害,尋常人聽都沒聽說過什麼山荷葉,可他不光知道,更能知道他的計策:“若換成彆的時候,尋常人多看幾眼就知道這並非金子。”
“可惜王河村的百姓都貪婪得很,特彆是王老頭,不,王村長,看到這樣大的一塊金子肯定會你爭我奪,不會仔細端詳,一來二去的,這‘金子’也就變成了石塊,他們見了,豈能不怕?”
張方平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比我想象中還要聰明。”
他不是沒有見過天資過人,聰明絕頂的年輕後生,卻無一人像蘇轍這樣心思活絡。
他還要再稱讚幾句,門卻突地被人推開。
蘇轍與張方平轉身一看,來者不是蘇軾還能是誰?
跟在蘇軾身後的衙差為難道:“大人,我沒攔住……”
蘇軾見蘇轍看起來並無何損傷,懸著的一顆心這才微微放了下來,忙道:“張大人,您彆怪他們,是我非要闖進來的,八郎大清早不告而彆,我,我實在擔心的很……”
張方平也是有家眷之人,自能懂得蘇軾的擔心,便道:“無妨。”
他也曾考問過蘇軾的學問,論聰明,蘇轍的確是及不上蘇軾,但這孩子卻太過於莽撞直率,隻怕以後在官場上會樹敵不少。
蘇轍已與張方平解釋的七七八八,起身就告辭要走。
他前腳剛走出門,後腳蘇軾就將他從頭到腳打量個遍,一遍又一遍道:“八郎,你沒事兒吧?”
“你是不是真的沒事兒?”
“王河村的那些村民可有對你動手?”
蘇轍瞧他這副關切的模樣,心中甚是感動,直道:“六哥,我沒事,事情都已解決,我和張大人都毫發無傷。”
蘇軾的一顆心這才徹底落了下來,更是自責起來:“八郎,你不知道我醒來後發現你已起身走了不知有多擔心,我知道你定是怕牽連到我身上,知道王河村危險,所以才不願帶著我一起過去的。”
“按理說身為兄長該處處保護你,可你倒好,從小到大都是你護著我,我,我算哪門子的哥哥?”
蘇轍看著他:“六哥,你彆想的太多,我之所以偷偷出發並非是怕牽連到你身上,而是我知道,若是你跟著一起去了,今日的事情肯定就成不了了。”
昨夜他就想過這件事,依蘇軾的性子,今日若是在場,隻怕元寶剛說他是佛祖身邊的仙童,蘇軾就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如此一來,戲哪裡還演的下去?
蘇軾宛如晴天霹靂似的愣在原地。
他下意識看向蘇轍身後的元寶,想要從元寶麵上窺探一二,想著定是蘇轍這個好弟弟怕他擔心難過所以才想出這般說辭騙他的。
可惜啊可惜,元寶隻微微點了點頭,證明蘇轍並未說假話。
蘇軾的天,塌了。
若換成從前小時候,蘇轍定會上前安慰他一二,可今日他卻是將今日發生事情的來龍去脈都道了出來,最後更道:“六哥,你自己說說看,若帶著你去是不是會露餡?”
他想,蘇軾的性子既無法改變,但總得叫蘇軾知道自己是什麼德行,對自己有個清晰的認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