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轍心想我乃初來汴京的一無名小卒,哪裡能認識朝中的大人物:“不認識,不過是有所耳聞而已,這位梅大人也是四川人氏,從前我就時常聽人提起,說他直言納諫,敢於仗義執言……”
說著說著,他就發現歐陽發麵上浮現幾l分古怪之色來,不由道:“怎麼呢?”
歐陽發想了想,還是如實開口:“這位梅大人的確是人如其名,可未免管得太多了點。”
他言語中多少對梅摯有些不滿,原因無他,實在是這人管的太寬了些,說他不無爭議,離經叛道,年紀不小卻不願定親成親……尋常人說這些話都是背著他偷偷議論,可梅摯是言官,從不屑背後說人壞話,有壞話當場就說了。
可偏偏梅摯對他還不錯,要不然也不會為了激勵他讀書給他送來一方端石抄手硯來。
不過到了最後,他還是道:“……不過我聽父親與兩位弟弟提起過的,說是這位梅大人在朝中很有威望,對朝廷之事更是頗有見地,我回去就與我父親說一聲,安排你們見一見。”
“他為人死板老成,見到你這
般性子的少年郎定十分喜歡的。”
蘇轍連道不必:“你我相交乃誌同道合……”
歐陽發知道他這是怕彆人和自己誤會,淡淡一笑:“正因你我誌同道合,更是因為你不願沾我的光,所以我才會這樣說。”
“若換成旁人,我絕不會這般自作多情。”
如今元寶已帶著女使將瓜果茶點端了上來,好在他知道蘇轍的性子,平素不喜旁人伺候,很快就帶著女使下去。
歐陽發這才道:“你隻知我不喜與人來往,卻不知其原由。”
“我雖性子靦腆,可從前也不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性子,也曾覺得找我父親的少年郎年少有為,可我剛與他們熟識,他們話裡話外之意皆要我父親提攜他們,久而久之,我就不喜與那些人來往。”
蘇轍啞然:“你就不怕我也如那等人一樣?”
“昨日沒提起那些事,不過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
“不會的,你們兄弟兩人都不是這樣的人。”歐陽發笑了笑,篤定道:“我雖不如你們聰明,卻也不傻,你們言行舉止皆落落大方,並無投其所好之意,哪裡會是那樣的人?”
“就算真是,說明你們隱藏的夠好,心機夠深,就算沒有我父親,來日也定能平步青雲。”
“我啊,也認了!”
蘇轍明白他的意思,畢竟他們兄弟兩人並無討好他的行徑,隻是淡淡一笑:“伯和兄倒是聰明過人。”
想想也是,龍生龍鳳生鳳,歐陽修所生所教的孩子就算不是人中龍鳳,也絕不會是個蠢貨!
蘇軾很快親自端著炙羊肉走了出來。
從小到大,他最喜歡的一道菜就是炙羊肉,如今更是將這道菜誇的仿佛上天入地絕無僅有似的,催促道:“……你快嘗嘗看,若是冷了就不好吃了。”
殊不知,在歐陽發這等對食物無欲無求人的眼裡,吃蘿卜白菜還是山珍海味對他們來說並無什麼區彆。
可歐陽發對上熱情的蘇軾,隻能硬著頭皮道:“好吃。”
他隱隱覺得這道炙羊肉還是有點膻味的,可勉強也是能接受的程度,決心略用上兩筷子就不用了。
誰知蘇軾卻道:“我就說吧,我們家廚娘做的炙羊肉味道好極了!”
他豪氣萬丈將整盤炙羊肉都推到了歐陽發跟前,熱情道:“你既喜歡吃,那這一盤子都是你的。”
歐陽發連忙拒絕,可他卻是揮手道:“你彆擔心我,廚房還有了。”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又有女使端上了滿滿當當的一盤炙羊肉,大有一副“今日羊肉管夠”的架勢。
歐陽發:……
可吃東西這等事吧,就得大家一起吃才熱鬨,才有食欲。
一開始,歐陽發就差捏著鼻子吃羊肉,幾l次蘇轍都說若是不愛吃就彆吃了,可他想了想,還是拒絕了——這樣兩大盤炙羊肉,若是他不吃,實在是過於浪費。
後來他按照蘇轍教的,用紫蘇葉包著青瓜、蒜片或酸蘿卜片
吃,隻覺得味道很是不錯。
吃多了葷腥,再嘗嘗瓠羹,羹湯吃多了,又試試涼拌白蒿……吃到最後,他竟如蘇軾一般坐在凳上直打嗝兒L,回想自己從小到大,好像從來沒吃到這樣飽過。
因他身子瘦弱,一吃飽肚子就格外明顯,蘇軾瞧著他那圓滾滾的肚子,笑道:“我們家廚娘不光炙羊肉做的好吃,許多吃食做的都不錯吧?”
歐陽發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這次,他是真心的。
蘇轍兄弟二人雖性情迥異,但兩人也是有相似之處的,那就是待人一片赤忱。
歐陽發自也感受到了。
隨著他們三人關係日益密切,來往是更多了,今日你來我家,明日我去你家,歐陽修看到自己長子話一日日多了起來,胖了起來,再看蘇轍兄弟二人隻覺得怎麼看怎麼好。
當然,相較於蘇轍兄弟兩人,歐陽修還是更偏愛於蘇洵,更上書《薦布衣蘇洵狀》,向朝廷舉薦了這位人才。
不是歐陽修不喜蘇轍兄弟兩人,而是他考過蘇轍兄弟兩人學問後,是篤定今年會試蘇轍與蘇軾兩人皆能高中。
為官之路,何其漫漫,不是他三言兩語能夠教會的。
在朝堂上多吃幾l次虧,多摔幾l個跟頭,方能看出這兩個孩子的本心來。
因歐陽修推薦和宣揚,蘇洵是聲名鵲起,多次受邀於韓琦、富弼等達官貴人,前來蘇家登門的更不在少數。
可不少訪客都被蘇洵回絕,他知道今年秋日的鄉試才是最為要緊之事。
蘇轍與蘇軾兄弟兩人與歐陽發的來往也不似從前那樣頻繁。
等到春日桃花盛開時,歐陽發卻鄭重其事給他們下了帖子,說明日宴請了梅摯來府中做客,邀他們一並前來。
蘇軾看到這信時是眼前一亮:“梅大人一向頗得官家看重,據傳言今年還會參與今年的會試,若能得梅大人指點一二……”
他這話還沒說完,蘇轍又是一眼掃了過去,無奈道:“六哥,你這話若叫旁人聽到可不得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會與梅大人行賄。”
說著,他更是嚴肅道:“更何況以你的才學,還需要旁人指點嗎?”
“雖說你這話說的有道理,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蘇軾是嘿嘿一笑,道:“再說了,會試不比鄉試,我聽說今年會試有識之士更不在少數,像吳育、範百祿等人才學並不在我之下,我原還想著這次能高中狀元了,如今隻怕難了……”
他雖有自傲的資本,卻對自己的才學了解的並不十分透徹。
蘇轍卻是知道的,蘇軾與蘇洵一樣,並不擅長策論,大概無緣會試前三甲。
蘇轍笑道:“原來你也知道啊!”
兄弟兩人插科打諢一番,翌日一早就早早起身到了歐陽府。
他們雖入京時間不算長,卻是時常出入歐陽府,一進來先拜會歐陽修後則去找歐陽發。
這些日子,歐陽發外向了些許,可他一想到今日梅摯要來,眉
宇間就帶著幾l分愁色。
蘇轍隻道:“多謝。”
正神遊的歐陽發聽到這話是微微一愣:“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蘇轍含笑看著他:“謝謝伯和兄明明不喜這位梅大人,卻還是想方設法將人請到府中。”
“謝謝伯和兄為我們兄弟兩人打算。”
他隱約也知道歐陽修是何打算,身為朝中的歐陽修也好,還是梅摯也好,頂多也隻能指點他們兄弟一二,想要透露些“有用”的消息,可謂癡人說夢。
科舉製度到了北宋時期已十分完善,彆說泄露考題,隻怕連此次會試考官是誰都沒確定,就算考官確定,也是要提前“鎖院”,住在貢院中出題,不能與外界接觸,甚至在會試結束,閱卷與定榜之前都得呆在貢院。
這還不算,為避免有些考生在卷麵上做手腳,考試完畢,還會有專人對這些試卷進行謄抄,糊名,以保萬無一失。
歐陽發笑的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是舉手之勞吧。”
說著,他就朝外走去,不知道是說給蘇轍聽還是與自己打氣:“走吧,這梅大人又不是會吃人的老虎,我怕他做什麼?”
“就算他是那會吃人的老虎,這裡是我家,我無須怕他。”
蘇轍隻覺得他與初次見麵時有些不一樣,不管怎麼說,都是好事。
等著他們一行行至正廳時,梅摯正與歐陽修說話,說起來,已年過花甲的梅摯算得上是歐陽修的恩師,對歐陽修有提攜之恩,連歐陽修都能批評,更彆說對著歐陽發。
偏偏這人是個極喜說教的性子,本正叮囑歐陽修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時,瞧見歐陽發走了進來,頓時矛頭一轉,就到:“……伯和近來都在做些什麼?該不會還在日日撫琴吧?”
“撫琴可當閒暇無聊時的消遣,唯有讀書科舉才是正道。”
他一番話說下來彆說歐陽發聽的直皺眉,就連蘇轍都有些受不住。
原來有些文臣竟是這樣能說?
他早就聽說官家是個好脾氣的,如今一看,似是真的。
若換成尋常人,見到這般絮叨的老人,早就受不住。
偏偏這位梅大人光說教好不夠,見歐陽發不說話,還步步逼問:“……伯和,你為何不說話?可是覺得我說的不對?”
蘇軾偷偷與蘇轍對視一眼。
他雖沒說話,但臉上卻是一副“我看伯和弟之所以變成從前那樣子,這位梅大人功不可沒”的表情。
從前歐陽發每每遇上這等事依舊是一言不發,可換來的卻是梅摯的接連訓斥,今日他想著蘇轍與自己說的話,大著膽子抬頭看著他:“回梅大人的話,我在想為何我的翁翁活到了八十八歲。”
他們歐陽家一個個皆是長壽之人,可每個人在子嗣方麵都頗為艱難。
梅摯一愣,不解道:“你翁翁長壽與今日我們所言的話題有什麼關係?”
歐陽發微微一笑:“那我敢問梅大人一句,我撫不撫琴,愛不愛讀書,喜歡做
些什麼,與您又有什麼關係?”
方才他心中本是有幾l分懼怕的,可如今看到梅摯氣的胡子一吹一吹的樣子,竟覺得有幾l分好笑:“我一沒做傷天害理之事,二沒做作奸犯科之事,不過癡迷音律,難道是什麼罪大惡極之事嗎?”
“您也知道,以我的性子就算科舉入仕,也當不了一個好官。”
“既然如此,我為何要占著這樣一個位置,為何不將這樣的位置留給其他有識之士?”
梅摯先是氣的不行,可如今再仔細一想,隻覺得他這話說的很有道理,隻捋起胡須道:“沒想到幾l個月不見,你倒是明白事理了不少。”
一副不與歐陽發計較的樣子。
他雖喜好說教,但也是個講道理的。
陪在他老人家身邊的歐陽修雖知曉長子近來有所改變,可聽到這話還是一愣,繼而眼神落於蘇轍麵上。
他知道,長子這番話定是蘇轍教的。
他隻覺欣慰,他知自己如今雖身居高位,長子不管走到何處都備受禮遇,但他年紀不小了,總有致仕的一日,長子總要學著長大的:“老師謬讚了,今日請您過來不光是喝茶小聚這麼簡單,還想請你指點指點兩個後生……”
梅摯聽到蘇轍與蘇軾的來曆,卻是眉頭一皺,臉色一沉:“你這是做什麼?”
“先前你舉薦蘇洵還不夠,如今還要提攜他兩個兒L子?你可知道朝廷上旁人會說什麼嗎?說你假公濟私,拉攏自己的勢力!”
蘇軾隻覺得尷尬。
真的尷尬。
他心中更是暗想,這等話您說就說吧,當著我的麵說做什麼?
他下意識看向自己身側的蘇轍,隻見蘇轍麵色如常,像是沒聽見似的,隻覺得自己這個弟弟還是挺厲害的。
歐陽修自是連聲替蘇轍兄弟兩人說起好話來,無非說什麼舉賢不避親之類的話。
就連歐陽發也加入進來,說蘇轍與蘇軾兄弟兩人才學出眾。
私底下,梅摯怎麼著也得給歐陽修幾l分麵子,便問出一刁鑽問題來。
蘇軾略一沉吟,就答了出來。
蘇轍也是緊隨其後,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這下梅摯麵上的挑剔之色頓時變為了驚歎,看向歐陽修道:“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啊,我記得當初我以這問題考你時,你是將近而立之年,卻答的還沒這兩個小子好!”
歐陽修麵上也是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好像在說“您看,我沒說錯吧,這兩個少年的確才學過人”的表情。
梅摯也是愛才之人,當即就賜教起來。
蘇轍與蘇軾兄弟兩人足足等到傍晚時才離去,兩人已是餓的饑腸轆轆,馬車上蘇軾更是道:“看不出來這位梅大人這麼大年紀竟精神還這樣好,可見當官也是個體力活啊!”
蘇轍點點頭:“所以六哥,明日起咱們就要加油鍛煉才行。”
“還有今日得梅大人指教一番,可謂受益良多,這些日子得好好消化才行。”
這位梅大人可是不折不扣的保守派,彆的不擅長,最擅長策論。
這正是蘇軾的弱項。
他想,若蘇軾趁著不到半年的時間查漏補缺,興許還真能爭一爭前三甲,甚至考中狀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至於他,他想,蘇家已有了才學出眾的六哥已經夠了,他還是繼續藏拙吧。
一來是他多年藏拙已成了習慣。
二來是他不敢改變曆史的走向,害怕成了煽動未來的小蝴蝶。
三來則是太過冒尖也不是什麼好事,槍打出頭鳥,蘇軾已成了眾人關注的對象,若再加上一個他,兄弟兩人一齊出事,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
隻是會試該如何藏拙呢?
這並不是件簡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