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所謂的不看僧麵看佛麵。
聰明人與聰明人說話,是點到為止即可,不用說的太明白。
歐陽修笑道:“如今我也算得上你的恩師,我的話你總該聽上幾句的,今年會試,我隻望你莫要藏拙,全力以赴。”
“至於你想的韜光養晦,不引人注意,若來日子瞻真遇事,不是還有我在嗎?我若能幫,定不會袖手旁觀的。”
蘇轍自知道這話有千斤萬斤重,連忙道:“多謝歐陽大人。”
歐陽修原還要再叮囑他幾句,誰知就有仆從前來相請,說是有賓客來訪。
歐陽修這才起身離開,他沒走幾步,身後的仆從不解道:“……這些年大人的門生不計其數,小的甚少見大人這般偏愛過誰。”
歐陽修淡笑道:“不過是見這孩子格外懂事聰明罷了。”
“他們兄弟兩人感情極深,我想,若有朝一日子瞻知曉他弟弟一直為他藏拙,怕是心裡也會難受的,況且,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蘇轍卻是聽君一席話受益良多。
回去之後他便是愈發奮發苦讀起來。
到了桃花杏花開時,就到了會試這一日。
會試總共三場,每場三天,天公作美,到了二月初九會試這一天,春雨終於停歇。
從前鄉試時,蘇家上下幾乎全員出動送蘇轍與蘇軾前去趕考,可如今身在汴京,卻唯有蘇洵一人。
蘇洵幾次會試落榜,陪著兩個兒L子行至貢院門口,縱然千言萬語,可話到了嘴邊卻不知如何開口。
一是羞於開口。
二是擔心不已。
就連一向頗為自負的蘇軾聽到這次會試的舉子中是高手如雲,也不敢像從前那般大放厥詞,直道:“爹,您彆擔心,我與八郎定會全力以赴。”
蘇洵微微頷首,眼神落於蘇轍麵上。
蘇轍卻有幾分從前蘇軾身上的影子,笑道:“爹,您等著好消息就是。”
隨著一聲銅鑼聲響起,他們兄弟二人就步入人群之中走了進去。
相較於從前鄉試,蘇轍並不十分擔心。
一來這幾年的時間裡,他的
() 學問是日益精進,好幾次看出蘇軾文章中的不足來,是有自信的資本的。
二來在會試之前,他們早就仿照郭太白從前教他們的方法,自行在家中模擬會試數次,因年歲漸長,身體比從前也更好。
三來則是他知曉曆史,想著他們兄弟兩人的才學很快就要名揚天下。
這三條皆是定心丸。
步入貢院,蘇轍是下筆如有神。
九日時間一晃就過去了。
等著蘇轍出貢院時,已是神色憔悴,蘇洵等人早就候在門口,一看到他,元寶很快就衝過來扶著他:“少爺,您沒事吧?()”
蘇轍擺擺手,直說沒事。
不遠處的蘇洵已快步上前,詢問他考的如何。
蘇轍想了想道:一甲應該是沒多少問題的。?()”
一甲大概就是前十名左右。
蘇洵麵上一喜,他太清楚蘇轍的性子,若蘇轍沒把握,是絕說不出這等話來。
但他也知道蘇轍累極了,如今不是說話的時候。
蘇轍等到蘇軾出來,兄弟二人互相詢問彼此考的如何後,這才坐上回家的馬車。
一回去蘇轍略用了些清淡的吃食,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他一覺睡了很長時間,足足有一天一夜,睡了醒,醒了睡,有的時候竟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
他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了下來。
即便他才學出眾,對自己頗有信心,但自鄉試之後,會試還是如一塊石頭似的壓在他心上,每每想起都覺得頗為擔心,如今卻好了,不管考的好與不好,事情已經結束。
當然,他就算考的再不好,大概也是在一甲的。
如此一來,蘇轍隻覺得渾身鬆懈不少。
等著他一覺睡醒,更覺神清氣爽,當即就攤開筆墨紙硯寫信。
他怕程氏等人擔心,自是要寫信回去的,程氏,郭夫子,張易簡道長,還有史小娘子……都是要寫信的。
好好睡了一覺,蘇轍覺得自己腦子好似沒從前靈光,正盤算著是不是漏了誰,卻聽到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緊接著,元寶就撩了簾子闖進去,“少爺,您猜猜誰來了?”
說話間,他仍高舉著門簾,眼神頻頻朝外張望。
隨著再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史無奈風風火火闖了進來。
他一進來就衝過來將蘇轍抱了起來,縱然蘇轍個子也高,不胖不瘦,但被一身橫肉的史無奈一襯,就顯得有幾分單薄。
史無奈試圖想象舉自己兒L子似的將蘇轍舉起來,試了試,卻還是放棄了,將蘇轍放在了地下:“八郎!”
蘇轍愈發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起來:“無奈兄,你怎麼來了?”
“怎麼,你看到我不高興嗎?”史無奈是咧嘴一笑,被他那滿臉灰塵一襯,顯得他一口牙更白了:“反正我看到你是挺高興的,你是不知道,元宵節一過去我就匆匆騎馬趕來汴京,就想著能送你們兄弟兩個前去貢
() 院參加科舉,沒想到還是來晚了一步。”
蘇轍也跟著笑起來:“無奈兄,你來晚了可不止一步,再過上幾日,杏榜就要放出來了。”
說著,他道:“你可是在路上遇上了什麼事兒L嗎?”
他看史無奈這身風塵仆仆的樣子,不知道還以為是哪個山頭來的強盜!
史無奈心中暗道八郎真是懂我,就開始將自己這一路發生的事兒L都道了出來。
比如,路上他見到一個賣身葬父的小娘子,那小娘子被惡人欺辱,他幫那小娘子報仇不說,更是幫著人家將父親下葬了才走的。
又比如,路上他遇見幾個身手極好的同道中人,與這些人結伴一段路,更是比試一二。
更比如,路上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時遭人算計,銀錢與馬匹都沒了,後來是靠著一路打零工一路才來的汴京……
說到這裡,富庶出身的史無奈微微歎了口氣:“我原想著劫富濟貧,可後來想著你曾與我說過君子該知何為何不為,所以還是忍住了。”
他口中這個“貧”自然指的是他自己:“八郎啊,你是不知道我這一路走來是多麼辛苦,在碼頭做過苦力,替人刷過碗……你沒有發現我都瘦了嗎?”
蘇轍認真打量著他,最後搖了搖頭:“並沒有。”
“好像還胖了些。”
畢竟這世道上沒有“過勞肥”這麼一說的。
他好奇道:“你都落得這般境地,為何不回去?”
“一路走來,多辛苦啊!”
說著,他忙衝元寶吩咐道:“你要廚娘多做些好吃的送過來。”
史無奈哭喪著臉道:“我一開始也曾想過回去,可我一回去,旁人見到我落魄的樣子豈不是會笑話我?我,我可丟不起這個人!”
“再說了,我還沒來汴京給你們兄弟兩人加油打氣了,怎麼能回去?”
“原先那郭夫子就說過,以你們兄弟兩人的才學中進士那可是輕而易舉之事,等著你們兄弟兩人高中後我再回去,更是騎著馬跑遍眉州大街小巷,鬨得整個眉州都知道,更要在程家放鞭慶賀慶賀……”
蘇轍是哭笑不得,直道:“無奈兄,你怎麼像個長不大的小孩似的?”
蘇軾雖每每與史無奈湊在一起都是吵吵嚷嚷的,可他們兩人這麼多年卻是感情越吵越深,如今他聽聞史無奈大老遠從眉州趕來,高興的不行。
如今行至門口,聽到史無奈說出這樣的話來,更是十分讚同:“……你做的極是,想當初程之才中了進士,那程家門口鞭炮恨不得放了三天三夜,不過一同進士而已,至於高興成這樣子嗎?顯擺的好像眉州上下就他程之才一個人能中進士似的!”
他們兩人也就說到這個話題難得能達成一致,蘇軾是冷笑一聲:“我看程家到了程之才這一輩,估摸也就隻能中這一個進士,不大肆慶賀一番以後可就沒了機會。”
蘇轍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連話都插不上。
好在很快元寶就帶著女使
前來上菜。
史無奈這才止住了話頭,狼吞虎咽起來。
從他這吃飯的樣子,蘇轍就能看出他一路遭了不少罪,更彆說他的衣裳是又破又爛,可偏偏他是半點不覺得,絮絮叨叨與蘇轍兄弟兩人說起路上的見聞。
一頓飯快要吃完,史無奈幾次抬頭都看到蘇轍那欲言又止的眼神,直道:“八郎,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
“我知道,你肯定又要說我邋遢,如今我成了親,是大人了,每日都刷牙洗澡,這次之所以成這般樣子,實在是逼不得已啊……”
蘇轍知道他會錯了意,上前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正色道:“無奈兄,謝謝你。”
“好端端的,你謝我做什麼?”史無奈卻覺得摸不著頭腦,他向來頭腦簡單,既覺得想不明白就沒打算繼續想了,嘿嘿一笑:“六郎,八郎,這件事能不能不對外宣揚?”
蘇轍鬆開他,含笑看著他。
史無奈不免覺得有幾分難為情,聲音也低了下去:“這件事若傳回眉州,彆說我的臉麵丟儘了,我的祖先史大奈的名聲都得丟儘!”
“至於你們兄弟兩個,我一向沒拿你們當外人,在你們跟前丟臉倒是無妨……”
蘇轍與蘇軾對視一眼,麵上皆帶著幾分笑意,齊齊答應下來。
史無奈這次在前來汴京的路上的確是吃了不少苦,將養了好些日子才緩過來。
等著他徹底養好身子時,已到放榜之時。
這一日一大早蘇洵就差平安前去貢院前等候,比起從前一家出動前去看榜的盛景,今日蘇轍也好,還是蘇洵,蘇軾也好,誰都沒出門。
蘇轍是因勝券在握。
蘇洵與蘇軾則有幾分緊張,因為蘇軾會試之後說了,覺得自己的策論寫的並不是太好。
今日到了放榜之時,蘇軾更是將這等話翻來覆去的說,可見其緊張程度。
蘇轍見狀還安慰他起來:“六哥,你可記得當初會試之時你也說自己沒考好嗎?卻還是考了第一名,這次想必也會名列前茅的。”
“事已成定局,你再怎麼擔心也無用,不如平心靜氣……”
他這話還沒說完,一樣著急的史無奈就道:“八郎,叫我說六郎這樣的才是正常人的表現,你看看你,哪裡像當事人,簡直比我還冷靜!”
說著,他更是道:“說來真是奇怪,我比我自己鄉試放榜時都要緊張。”
正吃著青核桃的蘇轍看了他一眼,為他解惑道:“這有什麼想不明白的?當初你之所以不緊張,是因你中不了進士啊!”
史無奈仔細一想,點了點頭:“言之有理。”
他們三人正說著話,外頭就傳來緊促的腳步聲,其中更伴隨著平安,元寶和來福三人的聲音:“中啦!”
“兩位少爺都中啦!”
”兩位少爺都高中啦!
蘇轍剛行至門口,就看到他們三人高興的像過年似的。
就連其中最為穩重的來福都一臉喜色,甚
至三人中就數他的聲音最大:“兩位少爺都是一甲!()”
蘇轍與蘇軾對視一眼,懸著的心這才徹底放了下來。
進士也是分為三六九等的,一甲、二甲賜進士及第,三甲賜進士出身,四甲、五甲賜同進士出身,一甲才有殿試資格,由官家定下最終名次。
這就是最後的殿試。
像有些人長得醜陋不堪,或當眾對官家不敬,也是被剔除一甲之列的,當然,這等情況在曆朝曆代都是極少見的。
更彆說官家是個仁善之人,這等情況在今年殿試更是不會出現。
蘇軾先是麵上一喜,繼而抱著蘇轍,揚聲道:八郎,我們中了!?[(()”
“我們都中一甲!”
史無奈也高興的不行,也跟著抱起蘇轍來。
相比起他們,蘇轍卻是鎮定了許多,就好像局外人似的。
很快蘇洵也聞訊趕來,他比起蘇軾,則是更高興,甚至麵上出現幾分酡紅,像喝醉了酒似的。
一進來,他的目光遊離於兩個兒L子身上,是越看越高興,越看越欣慰。
這些日子,因他在汴京聲名鵲起,也有不少負麵的聲音,有人說他不過是徒有虛名,若不然怎會幾次會試落第,有人說歐陽修之所以對他大力推崇,則因蘇家是眉州首富的緣故,言外之意就是說歐陽修收了錢……如今兩個兒L子中了一甲,不光叫世人看到了他兩個兒L子的本事,更讓他麵對著所有人能挺起腰杆。
他若是胸中無墨,如何能教出這樣兩個優秀的兒L子來?
他們幾人皆麵帶狂喜之色。
唯獨蘇轍,一如往常。
到了最後,史無奈都看不過去,一拳捶在他的肩頭,笑著道:“八郎,你怎麼這樣鎮定?好像這事兒L與你沒關係似的!”
蘇轍總不好說以自己的本事位列一甲是易如反掌之事,這等話,實在太過猖狂。
他笑道:“因為我一早就猜到會是如此。”
史無奈三人好奇的目光皆落在他麵上。
蘇轍這才解釋道:“我自己學問如何,我心裡還是有數的。”
“這次發揮如何,心裡也是有數的。”
若是他是個沉不住氣的,定會大剌剌說“一甲才是哪到哪啊,你們就等著我位列前三甲”之類的話。
他之所以這般想,也不是沒有緣由的,畢竟從他出了貢院之後,歐陽發也好,還是歐陽修也好,都刻意與他們保持著距離。
放榜之前歐陽修父子如此,蘇轍能夠理解,畢竟歐陽修身為主考官之一,得避嫌。
但如今距離放榜已過去了足足兩個時辰,歐陽家仍未有人過來,這說明什麼?這說明歐陽修仍在避嫌!
為何要避嫌?
自然是他們兄弟兩人名次靠前!
第四還是一甲最末,其實對常人來說並無多大區彆,也遠不到避嫌的地步!
蘇轍心裡已有底,雖說殿試是科舉最後一關,但按照慣例,三甲人選已定,隻要殿試不出大錯,是不會再有變動的,他到底會是何名次?
如今他心中的喜悅已褪的一乾二淨,隻有好奇。
因時間緊張,蘇洵已替兩個兒L子分析起來:“……這次參加殿試的學子皆才學出眾,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則是章衡,這人是福建赫赫有名的才子,先後中了案首,解元,我曾見過他一次,的確叫人佩服,此人也是你們最強勁有力的對手,殿試時一定不可掉以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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