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發的死亡並不是突如其來。
早在元芹和元柳離家之後,元德發的身體就每況愈下。
女兒們都飛了,家裡隻有他和趙換娣兩個病人,下麵元棟是最要緊的一年,元梁還小,隻知道到處瘋跑瘋玩。
元德發像是一棵陳年的老樹,內裡枯朽,被外力那麼輕輕一推,人就徹底撐不住了。
去年下半年,他強撐著病體支撐起家業。
元棟之前提過的種菜賣菜的生意,原本他是嫌太丟人不願意乾的。可到了現在,哪兒還顧得上臉麵?
家裡已經是精窮了,外麵還欠著不少債。
元德發連唉聲歎氣的功夫都沒了,他隻知道自己怕是活不了多久。
可對他來說,與其現在讓元棟退學,掙那麼一點錢來求一點生機意義不大。何必讓兒子為了自己這個糟老頭子搭上一輩子呢?
元德發攢著一股勁,他乞求老天給他多一點時間,讓他看到元棟拿到通知書,家裡有好轉的希望的那一天。
為了這個執念,元德發硬是撐了半年多。
家裡的地他種不了,大部分包給彆人,自己就種點菜,每天挑著擔子去城裡賣菜。
趙換娣身子骨不好,但也能跟著自己算算賬搭把手。
兩口子沒了女兒擋事,隻能苦哈哈承擔起家庭的重任。
饒是如此,元德發掙的錢也隻是杯水車薪。
縣城今年在城東起了個農貿市場,縣城的人都去那邊買菜了,路上的小販逐漸減少,還要時不時的被人趕走。
元德發辛辛苦苦每天按時按點,最後也隻能掙下幾毛錢。
錢一分一毛的掙,元棟那邊幾塊十幾塊的要。
元德發無數次被生活壓彎了腰,想放棄,但看著兒子每次低垂著腦袋,腳尖扣著,不知道多惶恐的樣子,他又忍不下心說。
他知道棟子是想要讀書的。那是他唯一跳出農門的機會。
罷了,家裡是一灘爛泥,能跳出一個就跳出一個吧。
元德發帶著一種悲壯的色彩,奉獻了自己的全副身心。
但是不夠。
遠遠不夠。
元棟就算是拿到了學校的補助,但還是不夠。
於是元德發出麵去借錢,但現在顯然沒那麼好借了。
都知道救急不救窮,元家現在三個女兒,甭管上沒上成學,都跑光了。元德發就算是瞞著自己的病情,但他那副樣子瞞不了人。
兩個病秧子,一個還不知道事的老小。
就算是元棟考上大學,又能怎麼樣呢?
除非他跟他姐一樣,拿個縣狀元回來。
那些支支吾吾不願借錢的村民,都心知肚明不可能。
滿縣城才多久出一個元棠呢,元棟上次考試連大專都沒夠上,這次能不能考上還另說。就算考上了,他的爹媽弟弟,哪個不是他的負累?
借出去的錢眼瞧著是還
不上,這誰敢借他啊。
元德發求了一圈?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最後也沒求來多少。
元棟看著那些毛票,突然發了狠,他近乎是道德綁架一樣,去跟自家有點關係的人家裡借錢。
家庭的連番變故徹底擊碎了他的脊梁,元棟進門就先跪,這樣的動作無疑是嚇了彆人一跳。
多少人都礙於情麵,不得不掏出五塊十塊。
有些脾氣不大好的,給了錢難免要說兩句難聽話。
“棟子,不是嬸不幫你,實在是各家都難。你們家現在這樣子,你得好好考慮考慮。這個學就非上不可嗎?當然了,嬸不是說不讓你上,可就是……你得好好考慮。”
考慮什麼?元棟冷笑。
他還有回頭路嗎?
為了讀書,爹媽拿了大姐的通知書,讓大姐跟家裡離了心。為了複讀,他的兩個妹妹不願意再承擔他的學費,所以雙雙逃出這個家。為了讀書,他連父親的最後一段時間都沒辦法陪伴……
他失去的太多了。
所以他無法接受自己在這時候放棄,如果放棄,那不就是承認了現在這個和上輩子完全不一樣的家庭,全都是因為他而分崩離析的嗎?
元棟不能接受。
他一遍遍告訴自己,隻要自己考上學,這一切才值得。
姐姐那句“靠人如上九重天”,兩個妹妹看死他沒有出路,還有周圍這些不肯借錢的人眼裡的輕視……
元棟攥著拳頭,他隻能考上。
他必須考上。
元棟在學校刻苦的嚇人,他日夜不停地刷著題目,背書背到嘴巴開合成了肌肉記憶。
曾經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都被他毫不留情的鎖進心底,他的所有都貢獻給了學校。
直到元德發人生中的最後一天。
這一天,元德發像是往常一樣去地裡收菜。
剛到地裡沒多久,他就一頭栽下去,好在發現的早,趙換娣哭天抹淚的找人來把元德發送進醫院。
村裡人縱然因為元棟借錢而生氣,但也不能見死不救,就用板車把元德發送進了縣醫院,又讓人去通知元棟。
等到元棟氣喘籲籲的趕到醫院,醫生已經下了診斷。
“就是這兩天的功夫了,再用藥的意義不大了。你們家屬商量一下,是要住院上藥,還是接回家裡去。”
“住院上藥的話,病人能熬過今天。回家的話,你們今天得趕緊了。”
元棟還沒說話,躺在病床上已經彌留之際的元德發已經斷斷續續的開口了。
“……回……回……”
趙換娣掉著眼淚:“回去吧。”
住院也沒錢啊。再說了,她是老思想,覺得人就得死在老屋裡才叫善終。
村裡人乾脆送佛送到西,把元德發又拉上回了村。
四月的天氣,春風不涼不熱,吹在臉上柔和溫暖。
元德發躺在板車上,精神居然好了點,眼睛也睜開了。
趙換娣還抱有一點希望,嘴裡說著讓元德發等一等,要堅持。
幫著送人的曉得不好,催著走:“這是快到時候了,趕緊的吧。”
元德發的回光返照持續到進了家門,跑出去玩的元梁被人叫了回來,元棟也守在床邊,趙換娣扶著床沿哭的站不住,喊著“你走了我怎麼辦”。
元德發渾濁的眼睛中,淚水順著枯皺的臉龐往下,蜿蜒出一串亮晶晶的顏色。
“女……女……”
趙換娣嚎啕出聲:“哪兒有女啊,那三個白眼狼,都找不回來了!”
元德發還在抻著脖子叫女,旁邊有人喊著去端水。
“喂兩口,看能不能撐撐。”
水裡放了點糖,元德發喝了一點,灑了快一碗。
後麵他塌著眼皮,聲音微弱,但好歹能聽清了。
“……棠……彆……彆找……”
趙換娣泣不成聲:“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惦記著那個白眼狼!”
元德發十分堅持,趙換娣沒給準話,他就一個勁的說這三個字。
元棟扶住哭到不能自已的趙換娣,應了父親的話。
“不找,不找她。你放心。”
元德發像是終於安了心,他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對……對不……起。”
這句道歉,是元德發留在人世間的最後三個字。
元棟不知道,這三個字,是對他說的,還是對大姐說的。
但不管對誰說也好,此時此刻,元棟還是發自內心的痛哭出聲。
元德發走在四月十八號,趙換娣說看好了日子在四月二十一號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