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昭望著東方斂。
他慢吞吞把臉轉向另一邊,抬手摁了下陳平安的頭,“吵。”
周遭響徹著喊殺聲、刀兵聲、碎骨聲,雲昭耳畔卻隻聞一片寂靜。
她幾乎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
東方斂忽地偏頭看她。
雲昭輕微一驚,若無其事把視線瞥向前方戰場。
“聽他胡扯。”他懶笑道,“我什麼本事,你不知道?”
雲昭用力發出平靜的聲音:“嗯,知道。”
他拎起指骨,一下一下漫不經心地輕叩劍柄。
心下很不服氣。
血糊淋拉?本神?笑話!
他微微揚臉,望向那道手執紅纓槍的身影。
趙宗元。
那道鬼影輾轉騰挪,揮舞一槍一劍,將潮水般的怨魂枯骨一次次殺退,護住了身後涼川百姓。
萬民齊聲哀慟,感念英靈。
此間盛大的願力,猶如絲絲縷縷熾光,聚向那一具常人看不見的鬼身。
而那一池盛滿怨氣的青黑湖水也在悄無聲息地沸騰。
青湖中多少冤魂,多少血淚。
即便身死魂消,那衝天的怨氣卻仍然在湖中縈繞徘徊,日夜號哭。
今夜,它們找到了出口。
被當成牲畜殺害的時候,哪個冤魂不曾期盼過一位英雄從天而降,救自己於水火?
受涼川百姓強烈至極的願念感召,青湖中積累數千年的陰黑怨氣紛紛化為實質,聚向趙宗元。
‘報仇——報仇!’
‘殺——殺——殺!’
濃濃的不祥之氣籠罩在頭頂。
“趙宗元!”雲滿霜氣沉丹田,厲聲暴喝,“休入邪魔之道!”
中氣十足的獅吼之音響徹青湖內外。
“嗡……嗡……嗡……”
隻見雲滿霜身上氣勢暴漲,右腳在地麵重重一踏,泥層飛濺,身軀高高掠起,重劍一劈而下。
身前霎時一清。
眾將士立刻跟上,拱衛著大將軍破入戰圈,如刀鋒般深縱直入。
“鎮西大將軍雲滿霜在此!”
“涼川百姓,速速向我等靠攏!”
青湖畔,百姓微微嘩動。
雲滿霜乃是威名赫赫的戰神。西出涼川便是他鎮守的西境大荒,遠遠近近都知道他愛民如子,經年庇護一方。
聽到他的名字,許多人立刻不自覺地踮腳眺望,試圖往他的方向靠。
湖壁高處,趙宗元動作微滯,舉目望向這一處破入戰團的刀鋒,鬼息幽幽:“二哥。”
紅纓槍橫蕩而過,槍杆擊出一道衝擊波,將右側圍上來的骷髏彈開。
“砰砰砰砰!”
他的魂力明顯減弱了不少——雲滿霜一身殺伐之氣很克陰鬼。
趙宗元笑歎:“二哥啊。”
隻見雲滿霜一行揮刀利落,
左衝右砍(),生生殺出一道碎骨路。
雖然行進艱難?()_[((),卻步步頑強,不斷向湖岸靠近。
前方空隙處忽地鑽出一小隊百姓。
“雲大將軍!雲大將軍!”
雲滿霜眼風掃過,偏了偏頭,示意親衛把人放進來護住。
他不回頭地問:“隻你們幾個衝出來?”
這一隊人裡老的老小的小,有姑娘,還有些奇形怪狀的影子。
一名身姿窈窕的女子靠向雲滿霜後背,低低向他回話。
雲昭心頭忽一跳。
腦海裡,幾幕原不相乾的畫麵串連了起來。
趙宗元身邊的老仆在街邊看馭蛇,捧著錢簍子討賞的,是一隻雙臂異常強壯的大猿猴。
“鬼指印”長到有點扭曲,不像人的手。
撒謊的焦尾姑娘。
皇帝派來的高手在城門下毫無反抗就被折斷了頸骨。城門下,有迷陣。
原來是配合殺人。
雲昭震聲喊道:“阿爹——當心後背!”
雲滿霜被唬了一跳,正往前揮動的巨劍堪堪掄了回來,側身,銳目盯向身後。
靠到他身後的正是焦尾姑娘。
隻見她袖中冷光一晃,匕首來不及刺出,便被雲滿霜擒住了手腕。
“咣啷。”
匕首落地。
雲昭的聲音炸進耳廓:“猴子!當心猴子!”
趁著焦尾姑娘吸引住雲滿霜注意,側麵忽地躥出一隻健臂大猿猴,戴著精鐵掌套的手掌重重擊向雲滿霜後頸。
那力道之巨,竟帶出了風雷之音。
這一下要是毫無防備給它砸實了,再硬的脖骨都得斷。
有雲昭提醒,雲滿霜早有防範,當即立起巨劍豎著一擋——鐺!
火光飛濺,如同年節時宮中鐵匠飛灑鐵水爆金花一般。
恐怖的反震力道令那寸把來厚的巨劍嗡嗡作響。
雲滿霜沉聲低喝,將劍狠狠一推。猿猴發出一聲哀叫,抱著猿臂滾到了地上。
偷襲失敗,兩把長劍交叉架上焦尾姑娘的脖頸。
“將軍,將軍!”趙家老仆喊道,“請將軍饒過焦尾姑娘,所有罪責,老朽願一力承擔!”
雲滿霜冷冷盯過一眼。
老仆嘶聲道:“將軍且聽老朽分說!加害涼川百姓的是京都皇室!我們公子隻是順勢而為罷了,求求將軍給涼川父老一條活路吧!”
雲滿霜沉怒不語。
“將軍啊!”老仆失聲痛哭,“陸任陸引兩兄弟奉皇命殺人布陣,滿城百姓危在旦夕,公子如何能夠坐視不理啊!我們公子,是真的沒有彆的辦法了!”
雲滿霜抿唇道:“但他不能這樣。”
老仆哀歎:“公子為了給百姓搏一線生機,甘願承受無儘焦熬,直到將自己活活耗死,硬生生化作厲鬼——您想想那是什麼樣的痛苦!求您不要讓公子的苦心白費啊,求求您啦!”
() 雲滿霜沉聲:“但他不能這樣。”
老仆高聲喊冤:“公子從來不曾害過一個好人!方才在城中所殺的,隻是那些血債累累的礦工與官府走狗罷了!”
雲滿霜皺眉:“但他不能這樣。”
老仆:“……”
您是個回音壁嗎但他不能這樣。
焦尾姑娘閉了閉眼,重重咬住櫻唇,臉上滿是悔恨。
終究還是不夠心狠。
聽慣了趙先生講述這位雲二哥的故事,她隻以為他是個沒心眼的大老粗,萬萬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快就能找到青湖來。
早知如此,在他們陷入迷陣時,便該痛下殺手以絕後患。
此刻懊悔已經遲了。
若是害得先生無法入道,九泉之下還有何麵目去見他?
‘唉……’
說話時,將士們已殺出一道白骨路,騰身落到涼川百姓麵前。
雲滿霜掃了一眼百姓身後流沙般蠕動的青金斷崖,心頭警鐘大作。
這麼多人擠在湖壁邊上,實在是太危險了。
“趙宗元!”雲滿霜舉目望向那處白骨橫飛的戰圈,震聲喝問,“你究竟要救人,還是害人!”
自打雲滿霜橫空出世,聚向趙宗元鬼魂的願力與怨氣便顯著消減。
他身上戰氣與正氣實在太過強烈。
百姓下意識信賴他、依靠他。
而湖中沸揚的怨氣觸到他一身清正威嚴,就像浮冰遇上烈日一般,不斷地消解瑟縮,沉落回湖底。
如此一來,趙宗元的戰力便大幅削弱,場間更加險象環生。
雲滿霜將手一揮,眾將士立刻一字排開,各人防住長長一段戰線,護著身後百姓。
麵對陰骨潮水般的衝擊,遊絲般的戰線危危欲墜。
腳下的湖壁已在隱隱震顫。
“趙宗元!”雲滿霜疾聲厲喝,“還不收手,更待何時!”
“啊!”
湖壁邊緣忽然出現一處塌方。
有人失足跌落,幸好身邊的人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腕。
眾人齊心協力把他拽上來,個個滿頭冷汗。
“趙將軍!”有人顫顫喊道,“若、若是您能控製這些骨頭的話,請您收手吧!”
“有雲大將軍在,您就放心吧!”
“您不能害人啊。”
趙宗元的鬼身變得更加虛弱。
那些願力熾光如同抽絲一般,一縷一縷從他身上逸出。
他將紅纓槍橫在腰側,大片大片扇形掃過。
“停不下來的,除非我死。”他喃喃啟唇,無聲道,“二哥,我戰死之後,一切就交給你了。”
他徹底拋棄自身防禦,掠入陰骨大潮,大開大闔,奮力拚殺。
每一記重擊,身上都有大股鬼氣四下溢散。
這是求速死的打法。
旁人看不見他,自然不知道他此刻的情況。
雲
滿霜見他無動於衷,橫劍怒道:“再不停手,休怪我不顧兄弟之情!()”
趙宗元微笑著,輕輕搖了下頭。
誤解也好。
就像當年,無需為自己這個背叛者難過。
今日,同樣也不必為自己這個邪魔惡鬼之死而傷心。
他握了握手中紅纓槍,掠向最密的戰團。
趙宗元叔叔!趙宗元叔叔!?()?[()”
雲昭也衝進了戰圈。
趙宗元身上的情形她都看在眼裡,見他一心求死,她急忙將雙手合了個喇叭,衝他大喊:“趙叔叔!隴陽道!你與阿爹同生共死,他都知道啦!”
趙宗元鬼身一滯,緩緩回頭望向雲昭的方向。
她,居然能看見鬼。也不知道是晦氣還是福氣。
雲昭蹦跳起來,揮手朝他喊道:“生辰禮物我收到啦!我很喜歡!”
“……小侄女。”
靜默片刻,趙宗元仰天大笑:“哈哈哈!虎父無犬女!虎父無犬女!有如此後浪,我果然可以放心去了!來!趙叔叔替你們殺一條血路出來!”
他將手中槍劍一震,鬼氣更是肆無忌憚地從身上傾瀉而出,淌過刀鋒,燃起了幽冥鬼火。
他掠過之處,陰骨大片碎裂。
雲昭:“???”
怎麼回事,非但沒有激起他的求生意誌,反倒更不要命了。
隻見那絕世戰將一手繞槍、一手揮劍,在漫山遍野的陰骨包圍圈裡殺進殺出。
漸漸竟被他撕開了一道薄弱的口子。
時機稍縱即逝!
雲滿霜是極其果斷的人,見狀,立刻指揮將士們變幻陣型,護著百姓向外突圍。
腳下的震動越來越劇烈,涼川百姓相互拉扯扶攜,仍然很難走穩。
這湖壁很快就要塌了。
禍不單行。
眾人驚恐地發現,還有另一重綿密激烈的顫動正在不斷襲來,大地猶如擂鼓般震蕩,似有千軍萬馬逼近。
遇風雲目力過人,他回身眺望片刻,沉聲開口:“不好!”
雲昭急問:“怎麼說?”
“涼川方向來了更多陰兵!不是這種普通骷髏,它們身著兵器甲胄!”遇風雲微微眯眸,瞳仁泛起一片淡金,“我化原身去攔一攔!”
陳平安連連搖頭:“不,你不行。你這種龍離了水,就是個蛇而已,你看看那邊的蛇,自個兒看看!”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隻見那個馭獸師指揮著好幾條大蛇在戰鬥,蛇和骷髏扭絞在一起滾動,仿佛一團團麻花。
陳平安一點麵子也不給遇風雲留:“看見沒有,你去了也就是這麼個辣眼睛的下場!”
遇風雲嘴角微微抽搐。
雲昭驀地偏頭望向東方斂。
他正在看那幾條花紋斑斕的蛇打架,看得一臉心疼:“養得這麼好的蛇!”
雲昭:“……”
他緩緩偏頭,與她對上視線。
() 他把狹長的黑眸一彎,假笑道:“辦正事,知道了。”
鬼神消失在原地。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陳平安原地踱步,“這怨魂枯骨陣不是魔神屠殺涼川百姓做的嗎?怎麼會有士兵鬼?嘖嘖嘖,看來我又要改寫曆史了!”
遇風雲忍不住糾正:“你那不叫改寫曆史,叫更正史書。”
陳平安跳腳:“要你說!要你說!”
雲昭:“……”
她望向涼川方向。
隻見鋪天蓋地的陰骨兵像海嘯一般湧過來。
月色下,泛起一整片密密麻麻的白。
眾人心都涼了:“這,這還有救嗎這……”
前有漫山遍野陰骨兵,後有張開血盆大嘴的青金湖。
倘若拋下這滿城百姓,倒是還有希望殺出去。
但那不是軍人所為。
重圍之中,趙宗元的鬼身越來越弱,幾近透明。倘若鬼魂可以自戕,他早已自刎而亡。
雲昭朝他大喊:“趙叔叔你彆尋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