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消散。
趙宗元身上的氣息變了。
手中紅纓槍微微一震,白光四溢,他原地散掉了全部願力。
願力一散,那些助他凝實鬼身的青黑怨氣也轟然一散,仿佛抖落積年塵埃。
化去願力與怨氣,趙宗元的身軀淡到幾不可見。
他即將徹底消散在天地間。
他踏出一步,將死未死之際,徹底感悟到了那個人當年踏進涼川城時的心境。
寂靜。
那個人,其實從來也沒有想那麼多。
什麼守護,什麼大道,什麼願力,都與他沒什麼關係。
他隻是認真在做一件事。
說了要守隴陽道,他便守好隴陽道。
想要回來找個人給自己收屍,沒找到,他便替旁人收屍。
就這麼簡單。
簡單地、認真地,做眼前這一件事,負責到底。
與旁人好惡無關,與自己生死亦無關。
趙宗元悟了。
他緩緩揚起手中的槍,劃過一道透明的弧。麵對海嘯般湧來的陰骨兵,他的心境越來越澄靜。
不需要被期待,不害怕被怨懟,不擔憂鬼軀能撐幾時,不在乎明日來日。
隻需做這一件事,便好。
“破、陣。”
他拖著不斷消散的身軀,一掠而上,落入撲麵而來的骸骨大潮之中,就像一片透明的冰,落進了無邊無際的海。
再不見動靜。
地麵轟隆隆震顫,骨頭與戰甲、刀兵摩擦的刺耳雜音越來越近。
三千年前的潮水陰骨兵,搖搖晃晃舉著矛與盾,鋪天蓋地淹了過來。
雲氏親衛個個重新捏緊了手中的兵器,準備迎接這場即將到來的慘烈惡戰。
近了……近了……
迎頭……就要撞上!
眾人心口一陣發涼——這麼一撞,本就岌岌可危的戰線還能撐住幾時?
耳畔似有寂靜嗡鳴。
一雙雙收緊的瞳仁裡,緩緩倒映出慢動作般的景象。
隻見披堅執銳的陰骨大軍忽然亂成一團。
仿佛有一隻無形無影的天地之手正在攪動風雲,將它們撥得踉踉蹌蹌、東倒西歪。
白骨發出令人牙酸的恐怖嘎吱聲,密密麻麻的陰骨士兵同時被扭曲、被拖拽——不過眨眼之間,漫山遍地的骸骨竟緩緩被聚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形狀。
“嗡——”
風暴中心處,一道透明的身影再度浮出。
趙宗元!
他一身氣勢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整個鬼魂如同水波一般,與這座怨魂大陣圓融合一。
他已成為了真正的陣眼。
隻見他反手背槍,每一道透明槍意震出,陣勢漩渦的轉動便又加快一分,將更多的陰骨骷髏卷入。
無形的風暴急遽轉動,密密麻麻的陰骨兵就
像是落進了大河漩渦的蟻群。
它們揚著骨爪擰動掙紮,試圖向外掙脫,卻隻會越陷越深。
“嗡——嗡——嗡——”
風暴內圈,白骨層層疊疊碰撞擠壓在一處。腿骨插著腿骨,肋骨卡入肋骨。
“喀嚓!嘎吱!哢!哢哢!”
令人牙酸的響聲不斷傳出。
不過片刻功夫,趙宗元攪動風雲之處,竟有一座骸骨山硬生生拔地而起!
仿佛天地造化一般。
更多的骷髏大張著原本是嘴巴的黑洞,擰著一身骨頭,歪歪斜斜被卷向骨山。
“哢哢哢哢——”
骨山越堆越高,趙宗元手挽紅纓槍,屹立骨山之上。
一輪圓月靜靜背在他身後。
他緊握槍杆,蓄勢片刻,長-槍轟然揮出!
一道又一道貫天徹地的衝擊波掠下骨山,擊碎萬千骸骨。
萬軍之中,一條通往涼川城的路漸漸被開辟出來。
雲滿霜雙眼一亮,當機立斷:“走!”
他指揮親兵護衛著百姓,疾疾穿過這條逃生之路。
“快,快,快!”
腳下的大地已經非常不對勁了。
每一腳踩下去,都錯覺是踩在一片極薄極薄的紙殼上,底下暗流湧動,酥脆不堪。
哪裡突然發生地陷都不奇怪。
身邊開始出現蛇蟲鼠蟻。它們也感應到了危機,鑽出地表,四散奔逃。
忽一霎,萬籟俱寂。
聽覺無法捕捉的尖銳蜂鳴回蕩在天地之間。
下一瞬間,耀眼的地光爆了出來。
所有人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心臟把喉嚨撞痛。
“轟——轟——轟隆隆!”
震耳欲聾的恐怖爆鳴聲傳來,忽然之間,天塌地陷。
大地如絲綢一般上下波動起伏,奔逃的眾人不自覺地一蹦一跳,仿佛踩踏著一張巨大的彈弓床。
青湖,塌了。
流沙般的青金一瀉如注,濺起一道道濃稠深黑的浪。
那些凍著霜白結晶的黃岩瘋狂塌陷,露出底下一張張吞天噬地的青黑色巨口,追咬眾人腳跟。
“跑啊!快跑啊!”
驚呼聲淹沒在轟隆隆的震顫之中,沒人膽敢回頭去望。
扶老攜幼,逃向涼川。
*
“怎麼樣,怕了沒有?”
雲昭奔逃之際,耳畔飄來鬼神壞意的聲音。
她偏過頭,看見他驕矜的笑容。
眼前恍惚一瞬,重疊了他一身血汙的臉。他骨相好,臉上有沒有血都一樣好看。
心臟塌陷了一塊,她忘了自己原本打算怎麼回嘴。
他守隴陽道的樣子,真的好有安全感。都血糊淋拉成那樣了,還是沒有一個敵人敢靠近他。
她沒過腦地回了句:“有你在,不害怕。”
這話一說出口,立
刻把自己驚醒過來,眼角狠狠跳了兩下——矯情死了!好肉麻!一世凶名毀於一旦!
鬼神也嚇了一跳,臉上明晃晃浮起警惕——怎麼回事,有陰謀!
各懷鬼胎的夫妻二人各自把臉轉向一邊,心驚肉跳。
他轉走之前,沒忘記伸手拎住她胳膊,幫她跑快點。
青湖方向傳來的震動越來越劇烈。
東方斂很接地氣地向雲昭解釋:“趙宗元拿陰骨兵填礦坑。”
雲昭:“……”
她笑道:“這下我看誰還能催征青金礦。”
鬼神笑吟吟彎了彎眼睛。
一人一鬼在城門外站定,回身,遙望青湖方向。
紫紅、青橙與藍白的地光與閃電在半空交織,雷聲轟隆,黑浪滔天。
她抬手戳他:“晏南天回來了嗎?”
鬼神眸光微頓,笑容消失,輕飄飄不答反問:“怎麼?”
雲昭:“攔他一下,我去炸廟。”
她甚至都沒注意到他的細微表情變化,匆匆交待完,伸手從逃難人群裡麵薅出了遇風雲和陳平安,徑直前往涼川太上廟。
涼川城裡天塌地陷,多好的機會,都不需要花費心思找人背鍋。
東方斂:“……”
媳婦事業心是真的強。
*
晏南天一行直奔東山瞭望塔。
登上塔樓,成功找到了陸任……的屍首。
這是一個死人,大約死了一兩日,屍體凍得硬梆梆。
“死了?”“怎麼死了!”“怎麼回事?!”
晏南天偏了偏頭,立刻有擅長屍檢的手下上前仔細查探。
他眯起桃花眸,遙遙望向涼川城。
“稟殿下,”手下很快便來回話,“陸任頸骨折斷,一擊斃命,沒有反抗痕跡。與那兩撥京都使者死狀相似。”
晏南天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睛。
被耍了。
陸任根本不是真正的陣眼。那麼,阿昭她知道嗎?
他回憶她那雙狡黠靈動的眼睛,半晌,輕輕歎了口氣,微微搖頭。
她已經學會在他麵前隱藏自己的想法了。
“殿下……”驗屍的手下略帶一絲遲疑,“屬下另有一些,小發現。”
晏南天頷首:“說罷。”
“是。陸任右手拳指,有被硬骨骼劃傷的創口,創口內少有腦部組織——屬下估計,陸任死前不久,曾經打死過一個人,打的是頭。”
晏南天立刻就想到了一個人:“那個虐待妓女的打手。”
屬下又稟道:“在陸任指縫間,發現鐵鏈纏繞的痕跡——他是有這類癖好的人。”
晏南天微微挑眉。
眸光閃過一瞬,他淡聲開口:“很有趣的發現,可惜與案件無關。”
屬下微凜,垂頭退開:“是。”
“走吧。”晏南天歎息,“找錯了地方,涼川城中也不知是
何景況了。”()
一行離開瞭望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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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待返程,他眼角忽一跳,視線落向那個抱著溫暖暖的侍衛。
“趙一林。”
侍衛長老趙行上前:“在。”
“你與他二人先行一步,帶溫側妃回京都。”晏南天淡聲交待。
老趙並沒有第一時間應是,而是抿了抿唇角,欲言又止地望著自家殿下。
他跟隨晏南天多年,是心腹老人。
晏南天歎口氣:“想說什麼。”
“殿下。”老趙好言相勸,“為了這位側妃,您與雲姑娘到了這步田地,多可惜啊。此次她惡意暗害雲姑娘,您何不把她交給雲家處置?”
執意再護著,是當真要與雲家離心了。
眾侍衛默默點頭。
這麼多年下來,誰不喜歡小雲昭?
誰看這溫暖暖不討嫌?
也就殿下仿佛被豬油蒙了心——這話當然隻能想想,不能說。
晏南天沉默片刻,淡笑著開口:“即便是溫暖暖有錯在先,但她並未對雲昭造成實質傷害,罪不至死。畢竟是血親,雲昭一時衝動殺了她,來日後悔怎麼辦?”
眾人都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
這番說辭,也就騙騙您自個兒了吧?
晏南天輕輕揮手:“去吧。”
老趙吸了吸氣,憋悶道:“是。”
侍衛們偷偷交換了下眼色。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一隊人馬兵分兩路。
一路護送溫暖暖先行回京,另一路埋頭趕往涼川。
晏南天顯然心情不愉,侍衛們也放輕呼吸,儘量減少存在感。
靠近涼川城,遠遠便能看到青湖方向的異狀。
地光與雷電在半空交織,一陣陣劇震餘波順著腳下的大地蕩湧過來。
晏南天忽覺陰風撲麵。
眼前驀地一花。
鬼神很辛苦地給他安排了一個無縫銜接的轉場,把他拉進幻象——溫暖暖那個夢。
晏南天踏出一步,發現自己竟然回到了不久之前剛經曆過一次的迷陣中。
他皺了皺眉,望向左右。
三千年前的廢墟一片灰白,身邊的人個個一副蠢樣,說著不久之前說過的話。
他抿唇,凝神,戒備地往前走。
眼前這一切,似乎又有些許不同。
雲滿霜比方才急切得多,眉頭緊皺,直奔趙宅方向,說要找昭昭。
晏南天不解:阿昭怎麼會在趙宅呢?
他發現自己的身體不聽使喚,大步追了上去,似乎與雲滿霜一樣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