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丘極其不自在地掐了掐手指,眉頭皺得很深,最終說了一句:“溫仙長,我能冒昧問一下,您知道陸前輩養這靈物是用來做什麼的?”
溫白一怔:“?”
這個他還真不知道,也沒問過。
但猜著或許是時間這東西對他們來說,實在漫長,養個小東西解解悶,也熱鬨些。
溫白哭笑不得:“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林丘放下水杯,長歎了一口氣:“因為我師叔養靈物的目的不純。”
溫白還來不及開口,周偉先驚了下。
“這種東西用得不好可是會反噬的,你們正天觀出身不該不知道這個道理。”
養鬼役靈的禁忌,修行之人應該再清楚不過才是。
周偉忙追問:“你師叔養小鬼來做什麼了?謀財還是害命?”
林丘搖了搖頭:“都不是。”
“他養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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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我們觀裡接了一個工作,受擇業寺住持所托,替一個村子驅除水鬼。”林丘開始說起事情始末。
“那村子不大,就百來口人,常年住在深山裡,不怎麼與外界聯係,可村子地氣卻很充沛,山脈起伏,是個寶地。”
“這樣的地方,即便真有邪祟闖入,也會被縈繞的地氣所傷,並不算棘手,我師父又算出那邪祟在村子東南角,已是強弩之末,氣息很微弱,便派了我的師叔去。”
“等等,”聽到這裡,周偉出聲打斷,“你師叔?跟你師父同輩分嗎?”
林丘:“嗯。”
“那為什麼對付這種強弩之末的邪祟,還要你師叔出手?隨便派個弟子不就行了嗎?”
林丘頓了下,才小聲道:“說來慚愧。”
“我師叔雖然輩分高,但…缺了一點修道的善根。”
林丘沒直白說,但溫白和周偉都懂了。
這意思就是說,林丘這師叔輩分雖高,但天資不行。
“你師叔道號…不是懸德吧?”周偉表情變了變。
林丘:“周信士見過我師叔?”
溫白也看著周偉:“?”
周偉悻笑了下,偏頭湊在溫白耳側,道:“我還真見過。”
“不過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正天觀剛要選新觀主,老觀主好像意屬懸機道長,也就是林丘道長的師父,現在的正天觀觀長。”
“但這個懸德道長可能也有意向,沒去找老觀主,倒來了我家一趟,不知道要我爺爺幫他做什麼,我爺爺沒肯。”
“當時就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我正在院子裡玩,被嚇了一跳。”
“我爺爺看著他走出門,還搖了搖頭,說了一句不堪大用。”
算得上是周偉為數不多的童年陰影之一了,所以周偉記得很牢。
“那之後,我就再沒看到懸德道長。”
“如果不是今天這事兒,我還以為他還俗了呢。”
聽周偉這麼一說,溫白多少有了點底。
林丘繼續道:“我師父讓師叔前去的本意,是想讓他積點功德,結個善緣,對修行會有幫助。”
“可誰知道,師叔這一去,善緣沒結下,”林丘歎了一口氣,“還積了孽障。”
孽障?溫白皺了皺眉。
周偉心頭也跳了下:“你師叔不會是抓了那個村裡的小孩來煉小鬼吧?!”
林丘連忙擺了擺手:“沒有沒有。”
說完後,又道:“但那小鬼真的是從那個村裡帶出來的。”
“不對啊,你不是說那村子地氣足,一般的邪祟進去都得掉一層皮嗎,那怎麼會有一個小鬼在裡頭?”周偉直接道。
林丘:“因為那東西是天生地養的,就長在那個村子裡。”
哪怕溫白和周偉再不懂這些靈物的概念,也都知道“天生地養”四個字意味著什麼。
林丘:“可我師叔把它…偷出來了。”
周偉無言以對,沉默良久後,說了一句:“好家夥。”
“我知道上一個天生地養的,被放出來沒多久就拆了淩霄寶殿,砸了老君的丹爐,被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之後西天取經去了。”
溫白:“……”
林丘:“……”
“你師叔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周偉感慨。
溫白思索了一會兒,說:“應該不隻這樣吧?”
他總覺得這事如果隻是偷了一隻“小鬼”那麼簡單的話,那林丘不至於這麼緊張。
因為林丘背後是整個正天觀。
溫白很清楚林丘為什麼會到這裡來找他,因為他在鄭博昌家見識過陸征的本事。
陸征說他五感靈銳,所以很可能在最開始幫他們說話的時候,就已經覺察到什麼了。
他的目的很明確,是來求助的。
林丘出麵,就說明這事正天觀也解決不了。
聽到溫白這話,林丘雙手一收,整個人坐得筆直:“是。”
“我們知道師叔偷走那東西的時候,已經是三年後了。”
溫白和周偉慢慢聽他說。
“那次我們幾個觀內弟子和師叔一起上門驅邪,遇到了一點意外。”
“那邪祟留了後招,當時除了我和師叔外,沒人察覺,我雖然能感應到一點死氣,可道行低微,注意到的時候,已經遲了。”
“是師叔出手救了我們,隻一招,便將邪祟打得魂飛魄散。”
“因為那幾年師叔常年閉關,我們隻當他潛心修行,道行見長,並沒有懷疑什麼。”
“所以回觀之後,幾個小師弟在師父跟前好好誇耀了一下師叔的本事。”
“可師父卻把我找了過去,要我把當天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他。”
“後來再一試探,師父才發現師叔竟然已經到達了百年的境界。”
周偉被水猛嗆了一口:“百年?”
突然暴漲的修為,再加上之前林丘說他師叔“養小鬼來吃”的前言。
周偉:“……你彆告訴我,這百年的道行就是在那個小鬼身上吃出來的。”
林丘垂眸,點頭。
周偉:“……”
溫白:“……”
“師叔的修為漲得太快,而且我師父也很快發現,師叔的修為不穩,有時連他自己都控製不了。”
“就像將邪祟打得魂飛魄散的那次,師叔明明是可以將它拘住的。”
“因為那邪祟並沒有真正傷人,打得魂飛魄散反而有損功德。”
“但那時他控製不了自己的修為,看似救得很及時,實際上是失了手。”
溫白:“也是因為這樣,所以那三年來,他一直閉關?”
林丘點頭,繼續道:“師叔見師父查到了,便跟師父坦白,說他從那村子帶了東西出來,是一隻和他道性相符的小鬼。”
“他也隻是借它修煉,並沒有做傷人性命之事,連那小鬼的性命也無恙”
“師叔的話不似作偽,可師父也不敢貿然確認,隻好趁師叔不注意,將他引入陣法中,給他測了一卦。”
周偉:“測出什麼了?”
林丘:“我師叔身上的確沒有命業。”
溫白皺了皺眉:“這個命業包括你說的那小鬼嗎?它也性命無恙?”
林丘:“嗯。”
周偉:“可你不是說你師叔養那小鬼是用來吃的嗎?都用來吃了還能性命無恙?難道它有九條命不成?”
林丘被問住了,搖了搖頭:“關於那個小鬼的事,也是後來師叔不小心說漏嘴了,我們才知道他是養來吃的。”
“天生地養的東西,也不能用人間的卦象去卜,我師父能算出它性命無恙,也是因為它被師叔拘走後,和師叔命盤相牽,所以能勉強測出一二。”
“可也正因為這樣,師叔的命盤也受到了影響,已經算不清了。”
“隻能算出卦象中他身上雖沒有命業,可孽障卻極深。”
“卦象自悖,師父也解不了卦,他不知道是自己算錯了,還是其中哪裡出現了問題,想了很久,便親自去了那村子一趟。”
溫白和周偉敏銳地覺察到林丘的語氣沉了下去。
話題又回到那個村子,兩人心都懸了一下。
溫白:“村子出事了?”
林丘頓了頓,終是點了頭:“嗯。”
“我師父再去的時候,那個村子已經不是三年前那個寶地了。”
“地氣流失,水脈受損,整個村子就靠幾口井過活。”
周偉生生咽了一口口水:“跟那個小鬼有關係?”
林丘:“應該是。”
“因為水脈受損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周偉:“……”
他原本以為偷了人家村子天生地養的娃,還拿來吃,就已經夠沒人性了,想不到竟然還有更沒人性的。
斷了人家村子的地氣和水脈,對這種自給自足的小村子來說,跟滅頂之災有什麼區彆。
“跟人沾邊的事,你師…”周偉頓了下,總覺得還把懸德喊成林丘師叔是埋汰了林丘,於是硬生生換了個稱呼,“跟人沾邊的事,這懸德道長還真是一點都沒乾。”
溫白表情凝重了一些。
林丘口中一直提到的“三年前”,基於的並不是現在,而是他們發現懸德道長所作所為的那段
時間。
也就是說,至今其實又過去了兩年,也就是林丘最開始說起的五年前。
溫白想知道的是,這兩年間又發生了什麼。
於是溫白開了口:“那之後呢?”
林丘:“我師父發現這事後,因為關乎整個村子的命運,立刻去質問我師叔,問他究竟知不知道他帶走的那個小鬼,很可能就是接引地氣的關鍵所在,甚至是整個地穴的穴眼,才會牽一發而動全身。”
“我師叔否認了,說從那之後起,他就沒再回過那個村子,也不知道村子發生了什麼。”
周偉一言難儘,隻說:“觀主信了?”
林丘:“信不信也由不得我師父了,事情已經發生,在還有轉圜餘地之前,就必須解決。”
“萬幸的是,命業還沒發生,還來得及去彌補,我師父便親自帶著我師叔把那東西送了回去。”
周偉總覺得這裡麵有哪裡不對:“真送回去了,還是假送回去了?”
他就不信一直覬覦觀主之位的懸德,會這麼乖乖聽懸機道長的話:“他都敢做這種事了,還怕你師父啊?”
林丘聽出了周偉的言下之意,無奈地笑了下:“送回去了。”
“因為沒多久,村子的水脈就漸漸複蘇了。”
林丘進一步解釋道:“或許師叔當時是真的不知道地氣的事。”
“可他卻比誰都清楚,如果那小鬼真是穴眼所係,那他背負的孽債就絕對不單是一件‘拘鬼役靈,為己所用’可比的。”
“他不是怕我師父,才送回去的。”
“是怕死,他不敢。”
從林丘嘴裡這麼直白地聽見“他怕死,所以他不敢”,周偉還覺得有些奇妙:“既然水脈恢複了,那事情不應該都解決了嗎?”
林丘不知不覺已經喝完了一杯水,眼神都有些疲累。
習慣性地拿起杯子,才發現水杯已經見底。
溫白起身,又給他接了一杯,彎身放下杯子的一瞬間,說了一句:“那村子是不是又出事了?”
溫白聲音很淡,林丘和周偉卻動作非常統一地抬頭看他。
林丘端著杯子的手動了動。
並不是疑惑溫白能猜到,畢竟這事也不難猜。
隻是莫名覺得溫仙長這個人,似乎過於通透了些。
在城隍廟出來的時候,他其實已經從周偉口中知道了一些事。
知道溫仙長並不是什麼修行之人,也沒習過什麼道法。
看起來那麼溫溫潤潤的一個人,卻可以“製得住”陸前輩。
光憑這點,就足夠他們“修”了。
很可能,修半輩子都修不來。
所以有沒有修為,並不影響他恭恭敬敬喊一聲“溫仙長”。
林丘:“嗯,這兩個月水脈似乎又有枯竭之兆。”
溫白:“你們懷疑是懸德道長?”
“其實在把那小鬼送回去以後,我師叔就失蹤了,”林丘道,“又平安無事了將近兩年的時間,我們也不能確定。”
“但我師父猜測,很可能是我師叔。”
“因為除了我師叔之外,沒人知道那個小鬼的方位。”
總歸是他們正天觀的人做了錯事,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了錯事,林丘說著都覺得有些無力。
周偉見不慣小道長一副深受打擊的模樣,忙安慰他:“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師父的錯。”
“我爺爺常說,如果一件事情,輕而易舉就能事半功倍,又輕而易舉嘗到甜頭後,就很難再潛下心來練苦功夫了。”
“修行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守得住‘道心’,才看得見天。”
“而‘道心’這東西,很顯然,你們有,懸德道長沒有,所以注定他成不了器,不堪大用。”
看著周偉老氣橫秋的樣子,溫白笑了下。
周偉臉一熱:“小白,你笑什麼啊,我說的有哪裡不對嗎?”
溫白:“沒,很對,說得太好了。”
所以說有些東西,都是潛移默化的。
周偉看著不著調,實際上,周爺爺已經把他教得很好了。
周偉嘿嘿笑了下,湊過來:“其實我爺爺的原話是,做棺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守得住‘本心’,才看得見天。”
“我學以致用,給改了下,還行吧。”
溫白附和他:“周老師的話,自然是行的。”
被周偉這一帶,林丘都笑了下。
溫白倒不詫異懸德道長這重蹈覆轍的舉措。
就像周偉說的,他沒有“道心”這東西。
即便最開始把那東西送回去,也不是因為所謂的“良心發現”,而是因為怕死。
彆人是好了傷疤才忘了疼,可懸德道長連傷疤都沒有,風平浪靜的這兩年,足夠就讓他“心安理得”了。
周偉:“如果真是這樣,那也就是說那小鬼又被他抓住了?”
想到這裡,周偉疑惑更深,於是話頭再起:“我一直想問了,那小鬼究竟是什麼東西?”
“說是小鬼,那也是懸德的一麵之詞。”
“能影響地氣、水脈的東西,怎麼看,都不應該是小鬼吧?”
周偉的話也正是溫白想說的,轉頭問林丘:“懸機道長有再卜算過什麼嗎?”
林丘:“沒算出來。”
沒算出來,也就是算過,溫白“嗯”了一聲。
“其實我們覺得那東西是小鬼,不單是因為師叔的話。”林丘似乎有些猶豫。
周偉和溫白看向他。
林丘苦笑了下:“因為以我師叔的修為,如果真是什麼靈物的話,可能拘…不住。”
溫白:“……”
周偉:“……”
說的也是。
事情起因經過都已說清,林丘放下杯子,鄭重起身。
“溫仙長,其實還有一件事,我沒跟您說。”
“那天我之所以會跟李道長他們一同前往鄭信士家,”林丘神情很嚴肅,“是師父讓我去的。”
“他原先並未言明緣由,隻讓我行事小心些。”
“直到回觀之後,才問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
“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師父讓我一同前去的目的,因為卦象顯示,這事的轉機,在那幅畫上。”
溫白
之前一直不太明白的一點,就是林丘的性子,看著和李誌清他們並不相投,陸征也說他的體質在尋常道士中,還算難得。
這樣一個深受觀主寄望的人,怎麼會跟著其他道觀的人打下手。
現在才有了解釋。
雖然卦象顯示,這事的轉機在畫上,可他們彼此心裡都很清楚,轉機是在把畫帶回來的“人”上。
既然已經知道了,也不能置一個村子的村民於不顧,還有一隻命途多舛的“小鬼”。
溫白慢慢起身:“我去找陸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