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裡溪定定看了她片刻,突然朝她伸手。傅知寧不明所以地看過去,就看到他骨節分明的手掌上,放著一個有些發皺的荷包。
“是你的吧?”他問。
“……是。”傅知寧拘謹地點了點頭,從他手心拿走荷包,“多謝掌印。”
不知他拿了多久,荷包還溫溫熱熱的,滿是他的體溫。
她這兩日經曆了太多,從心到身都乏得厲害,不論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就連對眼前人的懼怕,似乎都少了許多。見百裡溪不再說話,傅知寧便福了福身,低著頭繞過他往院裡走。
獨自一人快走到院中心時,百裡溪突然問:“我那兒新得了上好的桃花釀,你要去嘗嘗嗎?”
傅知寧腳步一停,怔愣地回頭看他。
十五的月光太好,仿佛為他淡漠的雙眸鍍上了一層人情味,連帶著他整個人都沒那麼冷了。
“想來你回去,也睡不著。”他緩緩開口。
一刻鐘後,傅知寧出現在司禮監。
嗅著空氣裡若有似無的木檀味,傅知寧總算腦子清醒許多,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
她方才是怎麼想的?竟然答應百裡溪來司禮監喝酒……那可是百裡溪!那可是司禮監!她就算這兩日受了大打擊,也不至於連命都不要了吧?
傅知寧越想越不安,見百裡溪把自己帶到這裡後就出去了,到現在都一直沒回來,逃跑的心便蠢蠢欲動。
儘管在心裡反複思量了逃走可能會付出的代價,她還是忍不住站了起來,扭頭就要往門口走,可惜還沒走幾步,緊閉的房門突然開了,百裡溪拿著一個壇子邁了進來。
兩個人猝不及防四目相對,百裡溪眉頭微挑,眼底閃過一絲探究。
“……小女聽見掌印回來了,便過來迎迎您。”傅知寧謊言張口就來,說完趕緊上前去接壇子。
百裡溪任由她將五斤重的酒壇接走,到桌邊坐下後看向她:“我習武多年,倒是第一次被人聽到腳步聲。”
傅知寧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聽不懂他的意思。
“坐吧。”他緩緩開口。
傅知寧連忙拿著酒壇到桌邊坐下,正要說點什麼緩解氣氛時,門口便傳來了敲門聲:“掌印,該吃藥了。”
“進。”百裡溪頭也不抬地將杯盞擺好。
一個小太監端著藥進來,看到傅知寧也不驚奇,低眉順目地放下藥碗便離開了。
百裡溪端起藥碗,將黑乎乎的藥一飲而儘,放下碗時對上了傅知寧好奇的眼神。
“您……生病了?”傅知寧小心地問。
百裡溪麵色不變:“溫補之藥。”
傅知寧點了點頭,又想說是藥三分毒,還是少吃藥為好,可一對上他的眼睛,便不敢說了。
百裡溪也不多問,隻是慢條斯理地將酒壇打開。
夾雜著桃花香的酒味頓時在房間中彌漫,傅知寧一邊緊張,一邊忍不住動了動鼻子。她酒量不太好,平日卻喜歡淺酌幾口,最偏好的就是各種花釀,小時候還因為偷喝酒怕被父親責罰,躲在百裡溪屋裡不肯出去。
那個時候,好像喝的就是桃花釀。
見她一直盯著壇子看,百裡溪的唇角浮起一點弧度:“這酒釀了四十年,比尋常的花釀果釀勁大,不過好在不上頭,你可以多嘗一點。”
說著,他便拿起壇子就要倒酒。
傅知寧連忙攔下:“小女來吧。”
百裡溪避開她的手,直接倒了兩杯。
傅知寧訕訕收手,想了想後拿起一杯:“小女敬掌印,多謝掌印……這陣子的照應。”
昨晚的事於她而言是恥辱,她不想再提。
百裡溪沉默片刻,拿起另一杯與她輕輕一碰。
傅知寧輕舒一口氣,端著杯子一飲而儘,百裡溪想阻止時,她已經全喝完了。
“都說勁兒大了。”百裡溪輕歎一聲。
傅知寧眨了眨眼睛,這才仔細回味:“不大,很柔和,還有些甜。”
“喜歡?”百裡溪問。
傅知寧點了點頭。
百裡溪輕笑一聲,燈燭下唇角上揚,仿佛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傅知寧盯著看了許久,直到他臉上的笑意淡去,才趕緊收回視線。
百裡溪又給她倒了一杯:“既然喜歡,就多喝點。”
“……小女酒品不好,不敢多喝。”傅知寧訕訕道。
“這裡是司禮監,不怕。”百裡溪撩起眼皮看向她,原本冷若冰山的眼眸,這一刻似有流光閃動,帶著點說不出的妖冶。
……像蠱惑人心的妖精。傅知寧覺得自己有一瞬肯定被迷惑了,不然也不會再次一飲而儘。
兩杯酒下肚,身子都暖和起來了,傅知寧也不受控製地放鬆許多,再看眼前的男人,甚至都不太怕了。
百裡溪重新為她添上酒,又將桌上糕點往她麵前推了推:“沒有下酒菜,就用這個湊合吧。”
傅知寧看了一眼,是她在宮裡最喜歡吃的芝麻鹹酥。
“掌印也喜歡這個?”她好奇。
百裡溪微微頷首:“喜歡。”
“我也喜歡。”傅知寧輕笑。
酒果然是好東西,她這兩日壓抑得都快病了,直到此刻才算發自內心地笑出來。
百裡溪定定看了她片刻,也跟著笑了笑:“那就多吃點。”
“多謝掌印。”傅知寧果真不客氣了,拿起一塊糕點慢慢地吃,有些噎了就用酒往下順順,一塊糕點吃完,兩杯酒也下肚了。
百裡溪沒有阻止,隻是默默為她添酒。傅知寧喝得臉頰泛紅,比杯中桃花酒顏色還豔,看向他的眼神也漸漸不再有懼怕,軟軟的,倒有了幾分小時候的樣子。
傅知寧吃第二塊糕點的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了敲門聲,百裡溪放下杯子,起身走到門口。
是劉福三。
“掌印,鶴兒的家人已經安置妥當,不會再生出事端,齊貴妃的人也已經醒了,眼下回了承乾宮,齊貴妃隻當是皇後計劃中的一環,不會波及傅小姐。”
百裡溪垂著眼眸,臉上沒什麼表情:“二皇子在宮中思過?”
劉福三愣了愣,懂了:“回掌印,在重華殿,聖上交代每日隻給他吃一餐,奴才定會按吩咐行事。”
“二皇子身份尊貴,不好太過怠慢,每三日給他送一餐大魚大肉,當是司禮監的孝敬。”百裡溪話音剛落,屋裡便響起了杯盞落地的聲響,他眉頭蹙了蹙,當即將門關上了。
劉福三咽了下口水,不敢想是誰弄出的動靜,低著頭急急離開了。
房間內,傅知寧正蹲在地上撿碎片,聽到腳步聲後訕訕抬頭:“掌印……”
百裡溪將人從地上拉起來:“碎了再換一隻就是,不必收拾。”
“是。”傅知寧見他好說話,偷偷鬆了口氣,可惜她現在暈乎乎的,自以為的偷偷其實動作十分明顯。
百裡溪對上她直愣愣的眼神,了然地看向酒壇。
果然,他才出去說了會兒話,壇子裡便見底了。
酒壯慫人膽,傅知寧一刻鐘前還在眼觀鼻鼻觀心,這會兒已經開始在屋裡四處走動了。
“你就住這裡?”她問。
“不是,”百裡溪回答,“寢房在旁邊,這裡是辦公的地方。”
“寢房也像這裡這麼好?”傅知寧遲鈍地眨了一下眼睛。
百裡溪眸色溫和:“對。”
“那就好。”至於為什麼好,傅知寧卻說不出來,總覺得心裡似乎舒服了些。
百裡溪沉默不語,見她走路有些不穩後,索性跟在她身後,她走一步他便跟一步,像個沉默的影子。
傅知寧轉了一圈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時忍不住揉了揉腰。百裡溪眼眸微動,拿了個軟墊給她。
她一本正經地道謝,將最後一杯桃花釀也喝了,靜了許久後小聲問:“和二皇子苟且的宮女……還活著嗎?”
“已經死了。”
傅知寧沉默地看著他,似乎早有預料。
“她給你下藥,死有餘辜,你不必為此介懷。”百裡溪許久沒有安慰人,說起話來頗為生疏。
傅知寧輕笑一聲,眉眼彎彎的枕著自己的胳膊:“今日是我運氣好,她運氣不好。”
否則,名聲敗壞的人是她,該死的人也是她。
“無關運氣。”百裡溪隻說了一句,傅知寧便已經睡著了,緊閉的眉眼輕輕蹙著,似乎連夢裡都在不安。
百裡溪盯著她看了許久,最後緩緩起身,將手覆在她的肩上。
傅知寧猛地驚醒,對上他的視線後趕緊站了起來:“對、對不起,我睡著了……”
“既然累了,就回去睡吧。”百裡溪收回手。
傅知寧低低應了一聲,腳步虛浮地往外走去。百裡溪見她一步三晃,隻能默默跟在身後。
雖然早已立春,但夜晚還是冷的,尤其是從燒著地龍的屋裡出去時,料峭的寒風一吹,傅知寧忍不住哆嗦一下,腦子也略微清醒了些,隻是先前喝了太多酒,步伐十分不穩,走平地時還好,等走到台階處時,隻覺得地麵仿佛麵團一般軟陷。
“怎麼了?”百裡溪見她遲遲不走,總算開口詢問。
傅知寧回神:“沒、沒什麼。”
百裡溪看了眼台階,了然地朝她伸出手。
傅知寧哪敢讓他攙扶自己,連忙說了句‘我可以’便往下走,結果剛邁出第一步便走空了,整個人直接不受控製地朝地上栽去。
“小心。”
百裡溪話音剛落,一股大力直接將她拽了回去。傅知寧猝不及防,直接撞進了百裡溪的懷抱。
一個堅實的、寬廣的,木檀香夾雜著輕微苦味的懷抱。
是獨一無二的味道,唯有深夜糾纏時,才能聞言的氣息,傅知寧猛地睜大眼睛,腦子一片空白。她低頭看去,自己的手還下意識攥著他的手腕,而他收緊的袖口,無意間暴露幾道細小的傷口。
是她今晚情動時,留下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