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跪地銅人枝燈上頭的油脂已將燃儘了,劉郅就站在那架銅燈前,謹姝跌坐在一旁,麵龐顯得愈發晦暗,幾欲大笑出聲,“奈何你渴盼一個豢養的雀兒,我卻不是。你的不曾虧待,我亦消受不起。”
她恨傅弋,恨劉郅,恨這亂世。
恨自己一步錯步步錯。
隻是最後這口氣,倒因他此時形狀而舒了半口。
城門大破,王宮被兵甲團團圍住,劉郅本欲舉劍刺死謹姝,被抱月領的暗衛阻撓。
李偃當晚便控住了王都。
打著中興漢中的名頭輔佐漢中後裔葉昶即位。
那位葉昶正是昏陽王府滅門後被李偃私藏的葉邱平長子。葉昶自幼體弱多病,曾有一遊方大夫下過讖言,說他活不過弱冠。
抱月囑人好生相待謹姝,也讓阿寧去陪了她。
葉昶來看過謹姝一次,謹姝隻覺不可置信,握住原本以為早已亡故的阿兄的手,痛哭出聲。葉昶柔聲安慰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囑她無需再掛心旁次種種,安心養病即可。
但謹姝隱約猜到,李偃輔佐葉昶登基,絕非出於對漢中的忠心,他需要一個名正言順一統天下的明目,而身體孱弱根本無力承擔一君之位的葉昶不過是個引子。
不若說李偃在培養一個名正言順的傀儡。
所謂帝王之術,權謀之事,從沒有誰是乾乾淨淨的。
隻是即便如此,謹姝也放了心,至少她為阿寧謀算的後路,現下看來尚算可靠。
謹姝隻撐了兩日,於次次日的清晨,握著女兒的手,不甘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於模糊之中,她好似記得李偃來過,左右皆伏地戰戰栗栗跪稱王上,他立於屏外,沉聲問了句,“如何?”
不知道太醫回複了什麼。
李偃頓了頓,語調冰冷似寒鐵刀刃,“也罷,終究是咎由自取。”
大約那是謹姝離李偃最近的一次,她病入膏肓,並不能起身見禮。
隔著屏障隻瞧見一個模糊的輪廓,身形異常高大,莫名透著股冷硬的氣息,映在屏上的剪影也像是鐵印拓上去的,隻三言兩語,冷寒迫人的感覺便悉數傳來。
又或者她根本無力去瞧,隻是潛意識裡幻想出來的罷了。
但無論如何,因著那一幕。
其實謹姝內心是有些怵李偃的。
此人絕對非傳言那樣暴虐荒蠻不通人性。但也確實非良善之輩。
而如若他性情暴虐脾氣急躁狠厲果決種種傳聞為假,那其城府恐更可怖。
謹姝重新回到十三歲這年,眼看著李偃派使臣提親,父親躑躅未定,一切按照前世的軌跡行進之時,她一邊感覺到迫切,一邊依舊還是陷入了掙紮。
這幾日她日日思慮,以致近旁都覺得她好似換了一個人。
——她隨祖母前去寺裡上香,因著半道被突然竄出來的驚馬嚇了一下,大師留她誦經招魂,回來後還是生了一場小病,雖無大礙,卻昏睡數日,醒來更是日日仿佛魂不守舍,更叫人擔心。
早上母親方來看過她,知如今她前途渺茫,終身大事身不由己,作為婦人,且亂世中夫家無權的望門後宅婦人,她內心對女兒的擔憂,除了隱忍下來,不知該做何疏解。見了她的麵,隻柔聲安慰她,仔細問了身體,又囑左右仆婦侍女好生伺候,隻字不敢提江東王李偃來提親之事。
謹姝已非前世豆蔻年華裡那般爛漫無憂,這些細微之處,她如今能敏銳地覺察出來,個中緣由亦心知肚明。
故而看得清楚。
不由心下歎氣。
她忽然想起了阿寧,那個前世裡她與傅弋孕育的一女,生得柔弱美麗,又秉性純良,不知後來如何了。她的阿寧,可有安然長大?
在這一刻,她忽然才明白了母親那滿心的疼惜和無可奈何。
她撫了撫母親溫氏的手背以示安慰,微微笑了笑說,“娘親莫擔心,阿狸已好多了。”
屋裡彌漫著藥湯殘留的餘味,侍女稚櫟點了香薰祛味,隻是混合在一起越發叫人透不過氣來,一瞬間她恍惚又憶起了前世病倒在棲蘭殿的那些日子,陡然覺得憋悶異常,囑稚櫟把香撳滅了,窗子開了通風。
她拉母親坐在院子裡的藤下曬太陽,頭拱到母親懷裡撒嬌,“阿狸舍不得離開爹爹和娘親,但我知如今爹爹和娘親亦是身不由己,能為家中分擔憂難,阿狸亦無怨言。那江東王雖則聲名可怖,然年紀亦不大,家中更無妻妾,即便懷有二心,隻為以結盟約而來,但結盟之法何其多,江東王具兵攻打玉滄也不是拿不下,何必非得聯姻以求盟好?”
婚姻絕非兒戲,謹姝道,“料想他應有些許誠意。我即便不了解於他,也該知他非池中之輩。雖則前途渺茫,阿狸也願一試,並無怨言。至於傅弋此人,阿狸聽說他實非將才,不過屍位素餐之輩,雖則手握重兵,可也難成大器,阿狸不喜。阿狸喜英雄。”謹姝抬頭看了眼母親,眸光熠熠,眉眼之間生動而俏皮,美麗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