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呀”?
李偃真想撬開她腦殼看看裡頭到底裝了些什麼。
這會兒倒同他撒嬌扮癡起來了。
也知道他會生氣?
早些乾嘛去了。
能耐,可真能耐。
一個人帶著三千騎兵全須全尾地出現在這裡,他派朱嬰親自前去都沒逮到她。朱嬰擅長長距離追蹤,找人幾乎未失手過,雖則這次可能因著她乃女流之輩而放鬆了警惕,但她這也實在是能耐到家了。
這會兒若不是她燒糊塗了,他真想當場就把她捆了算了,他自從知道這件事之後,日日憂心如焚,牙都要咬碎了,隻恨自己為何突發奇想將魚符交給她。
本是念著她新嫁,去往繁陽他家裡,他卻也不能陪同,叫她自個兒獨自回去實在過意不去,故而想安她的心的。
卻沒想到自己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叫她胡鬨至此。
恍惚間又叫他想起小時候的事來,那時候他們兩個尚且相依為命,有一回他在外頭被人絆住了腳,回去遲了。她竟摸著黑跑了出來,臉上抹得跟鍋底似的,把他一件爛得發餿的破袍子裹在身上。
出去找他。
那時候尚有宵禁,但流民四起,乞丐橫生,上頭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懶得管,那夜間便什麼牛鬼蛇神都有。
她尋了幾處?
不知。
隻記得她瞅見他的時候,整個人陡然像是找到了什麼依仗,飛撲過去撲在他懷裡,顫著聲音全是哭腔地叫他偃哥哥。
後來他才知道,那段時間裡官家清剿流民,城外亂葬崗多了許多無名屍。
她怕他也……
真是不知道蠢還是聰明,他知道後指著她腦袋數落她,“我便是死了,你又能如何?你是能替我報仇還是能替我收屍?既然什麼都做不了,你就好好保護自己,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晚上不要出門?有沒有?”
她自小就是牙尖嘴利,梗著脖子跟他吵,“你怎就知道,阿狸幫你報不了仇,收不了屍?”
他都氣笑了。現在想想,倒忽然信了。瞧瞧這膽大妄為又謹慎小心的性子,什麼事做不成?
他都可惜她是個女兒身了,不然落他手裡,他不定還能封她個將軍當當。
這邊他這還沒捆她呢!
她先按住了他的手,睜著一雙燒得通紅又迷醉的眼,急切道:“夫君要打要罵,待事後再說可好?現下也先彆管我,我不礙事,連日奔波疲累了些而已,睡一覺自然就好了。我覺著我父親將我三姐姐和傅弋定親這件事,定有蹊蹺。你若信……”說著,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喉嚨乾澀到發啞,“你不能信。”
李偃臉色更是黑了一圈。
謹姝還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李偃策劃好的,她隻知道如果李偃真的派兵攻打林州和玉滄,那麼一切繞來繞去,還是回到了上一世的軌跡。
她是怕的,真的怕,變數那麼多,誰又知道她將來會不會再次落到傅弋亦或者劉郅手裡?她不是不信他,隻是不信這瞬息萬變的世道。
她在想些什麼,李偃從知道她在雲縣這塊兒就大約猜出來了——不過是不信葉家會蠢到這種地步,覺得這其中定有陰謀。
隻是他不知她究竟是如何知道劉郅在這邊窩著,等著黃雀在後呢!
他本來一切都布置得很周全,奈何碰上了她這個變數。
他倒沒真多惱,尤其看著她病得快要昏過去了,壓根兒便無心去責備她了。
隻是莫名覺得心口有些疼,疼得……疼得難受。從前似乎也有過那麼一回。
他記得……
算了,不說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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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下看著她急切的樣子,一想到她為了給葉家開脫,竟能做到這份兒上,他胸腔裡又起了一團無名火,果真在她眼裡,葉家比他甚至比她自己都要重要許多嗎?
不知為何,他忽然又開始計較她是因著怕他對葉家不利才嫁於他的。
其實最開始也隻是害怕不是嗎?後來想起他是誰來,那副驚喜的樣子,到底是因為多了一層依仗而如釋重負,還是真的因為是他才覺得高興?
如果不是他呢,如果那日裡是旁的人重兵壓在玉滄大門口,她為了葉家那闔族的性命,是不是也要委身去嫁?
是的。
她不是嫁過傅弋一次嗎?
他尤記得自己當時那失望乃至嘲諷到極致的心情,他立在窗前,輕哼了一句說:“非我不兌現諾言,實是你自己擇的。”
他以為她還在責怪他沒早早去接她。
他亦是驕傲之人。
本想不管她了。
可不知怎就想到了他送她去庵子裡的時候,她追了他二裡地,眼裡鼓著淚,摔倒了,還急切地膝手並用往前爬了幾步,蹭破了皮也不管,她求他不要走,還說以後會乖,還怕他是因為她吃得多才不要她的,哽咽著以後會少吃些。
因這一個念頭,他給她開脫,她也隻是身不由己罷了。亂世之中,她一個弱女子,又能反抗些什麼?
他到頭來終究沒忍住,要與傅弋一較高下。
她便是要嫁給一個快同她父親一般大的老頭兒做續弦,都不願嫁給他?這念頭一直在他腦海裡盤旋。
不,一定是他家裡人的主意。
他記得自個兒那時胸腔裡的火都快要把他燒穿了。
他攻打了玉滄,並沒有想傷她家裡人的性命,但葉家的人似乎很有骨氣,在他還沒處置他們的時候自個兒先引頸就戮了。
傅弋充英雄,因著和葉家成了姻親,派兵派的很乾脆,隻是一個草包將領,領出來的兵也不過是肥頭大耳的草包們。來得快,敗得更快,一路屁滾尿流,哭爹喊娘。
他最後在一個農莊見了她,彼時傅弋敗逃,呼啦啦帶著一群妾室和她,他隻帶了幾人,是去尋她的,傅弋發現了他的行蹤,連夜帶著人逃跑,他追了百十裡,傅弋終於跑不動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謹姝瑟瑟地窩在他懷裡,那時她也似這樣生了病,瑟瑟發抖地瞧著他,好似他是洪水猛獸。傅弋英雄情懷大起,安撫著懷中的美人,“無妨,有夫君在,便是拚著死,也要將你送回陵陽。到了陵陽,有傅家在,就沒人可再欺負你了。”
李偃抽了抽唇角,沒有看傅弋,隻看謹姝,謹姝卻沒有看他,瑟縮在傅弋懷裡感激涕零地點了點頭。
他突然就覺得沒滋沒味。
放她走了。
他曾幾次給過她選擇的,是她自己不要的。
但為何後來他看著她病死在床前,還是心口疼呢?那股後悔自責心疼憤怒以及一些難言的寂寥摻雜的複雜情緒,究竟是從何而來的?
他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忽然拂袖出去了。
他需要冷靜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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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漣兒又進來了,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看著謹姝幾乎昏迷的難受樣子,終究也沒吭聲。隻是擰了手巾,給她敷額頭。
謹姝起初是半夢半醒的,看見他拂袖而去的時候,唇角掛了幾絲無奈的笑意。
他是真生氣了吧!
雖說是她要他不要管她的,可這會兒難免多了幾分難堪。
她忽然想起前世裡劉郅賞了她一隻幼貂叫她來養,她不會養,後來那貂跑了,不知道跑去哪裡了,她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劉郅知道了,很生氣,指責她,“孤是不是太過驕縱你了?孤給你的東西,你都敢丟?”
她心想,那麼靈巧一活物,養不熟,跑了又不是她的錯,她又不是故意放它走的。後來想來想去,隻能得出一個劉郅那會兒看她不順眼的結論來。他賜給她東西,是恩賜,她得小心供著,不能出半分差錯,若出了差錯,就是她的不是。那東西就是放在她那裡,也不是她的。
想來那魚符也是,李偃給她,是恩賜,就是放在她哪裡,也不是她的。她怎麼就有那麼一瞬間想著,李偃和劉郅,是不同的呢?
謹姝閉上眼,翻了個身,翻到裡頭去。
迷迷糊糊的想:“男人都是一樣的。”
又恨自己是個女兒身,她若是個男兒,也去爭這天下去,憑什麼被這些男人們當雀兒似的圈著,高興了哄一哄,不高興了就敲打。
好沒道理。
她燒了一夜,漣兒不時給她用冷巾敷著,卻半分好轉的跡象也沒有。
反而有越來越嚴重的架勢。
漣兒急得眼睛都紅了,一遍一遍出門問,“主公回來了沒有?”
門外的守衛一遍一遍搖頭。
謹姝聽見了好幾次,後來扯了漣兒,倔強地說:“彆問了。我死不了。”
漣兒忙捂住她的嘴,呸呸了好幾聲,“小夫人好好的,說什麼死不死的。主公想來快回了,怕是被什麼絆住了。”
瞧瞧,她從小跟在身邊的侍女都在為他開脫,男人便這樣好命嗎?有了權勢,所有人得供著。
這世道,好沒道理。
謹姝後來昏睡過去了。
她一直做夢。
夢見前世裡許多事,夢見鄭鳴凰作為李偃的妻最後出現在她病榻前的時候。
她記得鄭鳴凰是很親昵地同她說話的,握著她的手,連聲叫著妹妹,眉眼裡都是心疼,說了許多似是而非的話。
她聽著,沒怎麼往心裡去。
將死的人了,也無意去和她客套什麼。
隻是偶爾覺得如若女子一定要依附於男人,那她挺好運,這世上,哪個女子不想女憑夫貴,便是尋常官貴家庭,後宅裡也大多不甚安寧,爭的那些,不都是份相對更榮華體麵的生活。
李偃作為這天下最後的贏家,他的妻,自是往後去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
聽說鄭鳴凰是從小伴著李偃的,李偃長到好多歲,都還在籌謀大業,沒有娶妻。後來娶了她,亦沒有再納過妾,身邊亦沒有其他女子。
能得夫君一心一意,多少女子夢寐不來的。
她抽空還想著,往後李偃做了皇帝,恐怕也要後宮佳麗三千人了,做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人,是要兼愛的,從來沒有皇帝專寵一人結果卻是好的例子。
她又覺得,鄭鳴凰也不算好運了。
那時可真無聊,成天不知在琢磨些什麼。
而這一世以尚且沒有那樣消極悲觀的心態去揣摩當時鄭鳴凰的意圖的時候,謹姝忽然又覺得不很對勁了。
她是個什麼東西,不過是亡國的皇帝養的一個見不得人的女子,和另外的男人亦孕有一女。
這一生身上全是汙點,活著也臟了無數人眼的人。
鄭鳴凰作為李偃的妻,已是尊貴無比,這一世都不需要再在任何人那裡做低伏小了。
即便李偃扶持葉昶做傀儡皇帝,而謹姝是葉昶的親妹妹,也斷不至於讓她殷勤至此。
睡夢中的謹姝還在想,鄭鳴凰到底是因為什麼。
忽然靈光乍現,想起那日鄭鳴凰的話來:“可憐的妹妹,竟是福薄之人。”
“非我牽掛於你,是我夫君牽掛於你。如今亂世,他想見故人一麵,竟等了這麼多年。隻是終究,還是可惜了。”
這話不明不白的。
如果強行分析,也還是可以分析出一些眉目的。
從重生這一世謹姝嫁給李偃後所見所聞來看,鄭鳴凰應當是早就對李偃有情的,隻是身份地位懸殊,故而隱忍著,但偶爾又很大膽,可以看作是仗著鄭氏在身後撐腰,或許鄭氏還背地裡許諾了她什麼?
但李偃好似對鄭鳴凰很淡,前次還特意跟謹姝解釋過,他和鄭鳴凰之間什麼也沒有,下人卻竟敢對著她一個正妻嚼那舌根,說鄭鳴凰是李偃房裡侍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