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1 / 2)

春日相見 北傾 11308 字 4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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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的是不願,而不是不能。

雖一字之差,卻天差地彆。

過雲撚住胡須,深歎了口氣。

以裴河宴對過雲的了解,他不說話也不表態,擺明了是對這句話的不認可。他若是識趣,今天就該到此為止,改日再談。

但裴河宴並沒有選擇離開,他拿起鑷子夾住倒扣在茶盤上的茶盞,燙了燙杯口。

他無須向過雲解釋自己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又做過哪些掙紮,過雲教養他二十餘年,對他的脾性了如指掌。

從他坐上茶桌的這一刻開始,他說出的話便不能收回,做出的決定也無法更改。

這是規則,也是他從小就必須遵循的法度。

一個茶盤洗完,過雲仍是不願與他說話。

他盤膝坐上竹席,拂袖趕人:“你回吧。”

裴河宴抬眸看了過雲一眼,他正垂首整理僧袍,似要打坐。他這回沒再堅持,放下竹鑷,將茶盤恢複原樣,這才離開。

那兩杯茶,放在茶桌上,直到徹底涼透也沒被人動過一口。

第二日一早,裴河宴帶師侄輩們做完早課,就去了竹樓。

過雲正在打坐,聽見腳步聲,他連眼皮都懶得掀開,自顧自專注正念。

裴河宴坐回茶桌前,煮水烹茶。

一壺茶喝完,過雲仍是一動未動,似入定了般,連呼吸都輕淺悄息。

裴河宴識趣地沒有打擾,隻是在臨走前,謙遜作禮,留下一句:“弟子今日主意未改,仍是不願為僧。”

話落,他靜站了片刻。直到過雲身旁的線香燃儘,他才轉身離開。

接下來的第三日、第四日,日日如此。

師徒二人僵持了近半個月後,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圓川方丈都開始對此事有所耳聞。

竹樓裡除來打掃的僧彌,並沒有旁人。所以眾僧隻知裴河宴惹了過雲方丈不快,可具體因為什麼卻不得而知。

況且這事,想要有回轉的餘地,必然是不可宣揚的。即便是覺悟知道內情,有方丈打聽到他這,他也是瞪圓了他那雙看著就精光畢現的眼睛,故作懵懂。

“啊?還有這事?哎呦,我最近寺務繁忙,都沒聽說這事啊。”

“讓我幫忙打聽一二?我這分身乏術的,要不您先幫我分擔點寺務?”

“呦,您這麼關心,要不親自去問問過雲老祖呢?”

這麼幾天打發下來,覺悟沒事連房門都不敢出,生怕被抓到什麼小辮子。

這日做完早課,覺悟撇開殷切好學的弟子們,三兩步追上裴河宴,和他一並前往竹樓。待走到僻靜處,他心有餘悸地環視四周,確認附近沒人,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抱怨道:“憑什麼你這有點風吹草動的,我成了過街老鼠?”

“你長袖善舞,待人又和善,探聽消息這種事自然找不到比你更合適的。”

覺悟瞧裴河宴一副氣定神

閒的模樣,問道:“你在老祖那坐了這麼久的冷板凳,還能沉得住氣呢?”

“那不然要如何?”裴河宴反問道。

也是,過雲老祖就是不願意理他,他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那你就沒想想轍?”

“沒什麼好想的,師父不會一直耗著我,他隻是氣我心誌不堅,惱我舍棄修行,想磨磨我罷了。”況且,他不過是每天過去坐坐,陪老人家喝壺茶,既不用跪香又不用罰抄經書的,輕鬆得很。

覺悟覺得他師弟的心態還真是好,過雲老祖的威嚇連他都有些受不了,裴河宴受了半個月的冷眼倒是跟個沒事人似的。

可能這就是親收弟子和旁支的區彆,旁人羨慕不來。

“但你這麼拖著也不是個事啊。”覺悟提醒道:“法界那邊的壁畫已經在收尾階段了,不出一周就能完工了。雖然我之前探過師伯口風,可若是他老人家執意對你不滿,了了肯定會受波及。”

事雖然不是大事,但以他們過來人的角度看。像了了這樣資質優秀的年輕畫師,在有一副《四方塔》壁畫做代表作後,如果能繼續接下《大慈恩寺》的壁畫續篇,那無疑是踩了青雲梯。以後能在這條路上走多遠,那都是無法估量的。

過雲自然是不屑拿這等小事去威脅裴河宴的,他光是養育小河宴二十多年,教他佛雕,培養著他有所成就,令他在雕塑藝術屆站穩一席之地,單單是這恩情,裴河宴就不得不還。他又何苦著象於這些小事,勞心神不說還有損福報。

退一萬步來說,裴河宴修不修行都是他自己的事,用不著殃及旁人。

過雲修行了數十年,心境與眼界遠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可架不住佛門這等清淨之地也有鑽營的小輩,這件事要是傳了出去,不知會有多少人在暗地裡瞎琢磨呢。

“我知道了。”裴河宴點了點頭,在山道儘頭停下。

覺悟還替他愁著呢,背著手,低著頭,走出去三米遠才發現裴河宴沒跟上來。他轉身看著站在山階處不走了的裴河宴,頗為費解地朝他招了招手:“走啊!怎麼不走了?”

裴河宴看了眼不遠處的紫竹林,以及在紫竹林中若隱若現的竹樓,問:“你要跟我一起進去?”

他那不可思議的語氣瞬間讓覺悟醒悟過

來,他猛的一拍光溜溜的腦門,夾著尾巴就出來了:“不去了不去了,我的事也沒那麼急,我改天再來吧。”

他經過裴河宴身邊時,停都沒停,匆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輕溜著一路疾走,往山下走去。

裴河宴回頭目送時,正好看見覺悟疑惑地用拍過他肩膀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膀子。那似乎在丈量什麼尺寸的動作做完後,他不敢置信地比劃了兩下,連步伐都慢了下來。

裴河宴笑了一聲,真是什麼樣的師父教出什麼樣的弟子,上下都沒個正形。他轉身,看了眼不遠處的竹樓,收整了一下情緒,抬步邁入。

過雲今天沒打坐也沒誦經,而是在拓香。

這和他剛回梵音寺的那天一樣

,隻不過他今天來得早,過雲的香道才剛剛開始而已。

裴河宴照例在茶桌前坐下,先煮水。等水開的空白時間裡,他從幾個儲放著茶葉的將軍罐裡挑出待煮的茶葉,舀出備用。

水開後,他燙過盞便下了茶葉。一注水後,茶葉醒開,濃鬱的茶香味幾乎蓋過了過雲手中的香粉。

過雲抬眼,瞥向裴河宴。

這一眼猶如釋放了信號,裴河宴將泡好的茶端至他麵前時,未直接放在桌上,而是雙手端持,等著過雲來接。

過雲輕輕哼笑了一聲,接了過去,嗅了嗅茶香:“今日可改主意了?”

裴河宴回答:“未曾。”

“你應當知道,你是我破例收的第二個弟子。”

過雲的弟子不多,加上裴河宴總共也就兩個。

大徒弟壽數短,與他作伴不過五年,便匆匆離世。他傷心了一陣,自此不願收徒,寧願孑然一身。直到裴河宴被寄養在梵音寺,他實在看不得一六歲小兒在群房內無依無靠,這才頂著壓力,將他抱養到自己膝下,悉心教養。

裴河宴六歲已經記事,自然知道。但過雲這麼問,定然是還有話要說。他便隻頷首,算作回答。

“我如何對你,都是出於自願,如今也不會挾恩圖報,非讓你應允我什麼,這有違吾佛之道,也有悖於我從小對你的教導。”過雲放下茶杯,繼續用香押將香灰鋪平:“但我實話實說,你確實令我十分失望。”

他的語氣平靜,連一絲起伏也沒有。可莫名的,讓裴河宴的肩上如有重壓,慚愧不已。

過雲對裴河宴算是寓教於樂,雖嚴厲,但大多數時候還是很保護小河宴時期的他。

“你當初剛被裴家抱來梵音寺時,我是最反對的。你肯定也疑惑我為什麼還沒見過你,就對你如此生厭,甚至不惜和圓川師兄大吵一架。”過雲垂下眼,押香的動作雖慢卻穩:“裴家老太太是個善人,哪怕她做主遺棄了你,我仍是如此覺得。”

因為即便是善人,也並非全善。人這一生,數十年的光陰,總會遇上事,碰上坎,身不由己。

“裴家傳承數百年,仍遵祖訓供養梵音寺,家族底蘊之深厚,令我也十分折服。裴家當年出了些問題,不得已令你母親高嫁,來換取家族前途。我抱有僥幸,想著寺裡推脫,你沒準還能有一絲轉機。起碼留在裴家,你還算有個健全的家庭,能過正常人的生活。若真的寄養在寺廟,那便是天生地養,孤兒一個。”

“我知道。”裴河宴望著他,低聲說:“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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