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碑的背麵是一首功德詩,沒什麼看頭。
他收回視線,看向他的師兄:“師兄捐的?”
柳澤瞅著那塊碑,有些恍惚的回過神來,含混的點了點頭。
葉鴻書有點不知道說什麼。
柳澤的薪資水平他是很清楚的,五十八萬幾乎是柳澤刨除魔都的生活成本之後一整年的收益了。
柳澤也有點懵。
他多年沒回來,也不止捐了這一條路,為了防止錢被貪,他都是拜托在老家這邊的朋友監工的,後來聽說當地鄉委會知道這事兒之後也申請了撥款,跟著他的捐款一起,這幾年一口氣把附近三個村裡的路都修好了,連上了客運站沿途的大路。
但他沒聽誰說這兒還給他立了個感謝碑。
柳澤愣了好一會兒,慢騰騰的收回了視線:“走吧。”
葉鴻書點了點頭,跟在柳澤背後。
柳三村的常住人口並不算多,但一路走回來多少也撞上了幾個。
葉鴻書看著那些人好奇的看過來,在看到柳澤之後,茫然的辨認了一陣,似乎是認出來了,卻沒有帶著笑迎上來,而是飛速避開了葉鴻書看過去的視線。
柳澤目不斜視,帶著葉鴻書走過了一座拱橋。
過了橋之後的待遇與先前截然相反,柳澤剛跟一個坐在屋門外邊擇菜的婦人打了個照麵,那婦人就一聲大笑,朗聲喊道:“澤伢子哎!”
柳澤聽到這聲喊,渾身霎時就放鬆了,抬頭對那婦人露出個笑來:“鈴嬸,我先回去一趟啊。”
“好好好!”那婦人笑得滿臉的褶子,“哎,總算是人回來了一趟,不是快遞了哦,這還帶人回了。”
葉鴻書看著柳澤高興的回應了對方,他的師兄這會兒終於有了些回鄉該有的輕鬆和快活,臉上平靜得過頭的神情也瞬間被打破,變得鮮活了起來,連腳步都變得輕快了很多。
柳澤繞過了這家屋子,沿著河流走了一段,然後在一個被爬山虎占據了整麵院牆的房子前邊停下了腳步。
鐵門上鏽跡斑斑,鐵門後邊的院子裡,青石板的台階上已經遍布了青苔,水泥地的縫隙間長出了不少荒草,紅漆的大門斑駁一片,已經掉成了木料原本的白色,跟隔壁打理得乾淨的院子截然不同。
柳澤拿出鑰匙來,將鐵門的鎖打開,走進院子裡,看著隨著他們的進入而火速搬遷的蟲子,抬手揮掉了蛛網,將外邊的電閘拉開。
他推開了那扇門,剛憋著氣準備躲避灰塵,卻發現房子裡被收拾得乾乾淨淨的。
柳澤一愣,聽到了幾聲鄉音的嘟噥,猛地轉頭看向了鐵門外。
隔壁家裡走出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拄著個拐杖,背坨得厲害,卻精神矍鑠的,看到柳澤回來,先是眼睛一紅,然後拄著拐杖步履生風的衝過來,邊走還邊罵:“還曉得回來!你還曉得回來!”
柳澤瞅了一眼那拐杖,趕緊收回了踏進家門的腳,在老人揮出手裡的拐杖前火速閃身到了葉鴻書身後。
葉鴻書滿臉問號,看著柳澤和那個老人家以他為原型轉圈圈,一個追一個躲,轉悠了幾圈之後,老人放棄的把拐杖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流起了眼淚。
柳澤停下腳步,看著老人,顯得格外無措。
葉鴻書看了一眼向來從容鎮定,這會兒卻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兒一樣手足無措的柳澤,趕緊先把哭得淒慘的老人扶了起來,一邊給人順氣,一邊疑問的看向柳澤。
“我爺爺。”柳澤小聲說道,“不是親的,但是是他把我養大的。”
柳澤說完抿了抿唇,看了看乾乾淨淨的屋子,又看了一眼泣不成聲的老人,更加無措了幾分:“我聽說他兒子把他接城裡去了的……”
所以柳澤放放心心的這麼多年沒回來,他對老家的遺留印象並不算好,也不好意思去打擾老人家親生家庭的生活,得知老人被接到城裡去之後,除了打錢和逢年過年送禮之外,幾乎再沒動過回來的心思。
他不知道老人什麼時候回來的,偶爾打電話老人也沒有提過自己的事,隻說什麼事都好。
葉鴻書把老人扶進了屋,柳澤跑去老人家裡拎來了水壺,給爺爺倒了水順順氣,無比乖巧的聽著老人的數落和嘮叨。
等到老人數落結束了,心氣也順了,他才開口問道:“雄叔呢?”
“那個不孝子!”老人氣又上來了,“他接我過去就是圖你每個月打的錢,我告訴你好多次不要給!”
柳澤被劈頭蓋臉一頓數落,乖巧得像個小學生。
葉鴻書在旁邊聽著,瞅著柳澤的樣子,半晌,聽到老人罵聲漸歇了,才握著柳澤的手,又流起了眼淚,說回來就好。
“這是你朋友吧?”他終於轉頭看向了葉鴻書,抄著一口帶著濃重鄉音的普通話。
葉鴻書有點緊張,點了點頭:“嗯,我叫葉鴻書,柳澤是我師兄。”
“這名兒好聽。”老人露出了笑容來,然後又轉頭對柳澤說:“我平時就給收拾了一下客廳和房裡,你帶朋友回來也不講一聲,去自己收拾去!”
柳澤乖乖的“哦”了一聲,知道他爺爺這會兒肯定是想支開他跟葉鴻書說話。
至於說什麼話,用腳都能想出來。
肯定是了解他在魔都的生活,畢竟他把柳澤養大,柳澤性子隨他,向來是報喜不報憂的。
老人嘴硬,但打心眼兒裡對柳澤關心。
“麻煩你了。”柳澤有點不太好意思的對葉鴻書說道。
葉鴻書看著柳澤回來之後的模樣,時時刻刻都覺得新奇,他搖了搖頭,表示沒關係。
柳澤一步三回頭的去收拾房間了。
老人家看了他的背影半晌,才收回了視線:“鴻書啊……我們家澤伢子,他過得還好吧?”
葉鴻書想了想,點了點頭:“很好。”
老人似乎是鬆了口氣:“澤伢子命苦,他爹走得早,娘受不得對河那些人講閒話,在他三歲的時候跑了,他大冬天的過了幾天家裡沒米沒菜了,差點餓死在屋裡,幸好我發現了,他長大不容易。”
葉鴻書沉默的聽著老人絮絮叨叨,跟他說著柳澤的事。
柳澤爸在他一歲的時候得了場大病,家裡窮沒錢治,乾脆的回家裡來等死了,他媽一個人拉扯著他到了三歲,農村人大多嘴碎,說話也不講究,欺負柳澤家裡沒男人,什麼克夫什麼亂七八糟難聽的話說出來,被柳澤媽媽聽了個完整。
過了幾個月,柳澤他媽不堪流言,拿著家裡最後一點積蓄,跑了,沒帶上柳澤,還給他反鎖在了家裡。
走的時候正是大年三十,天寒地凍的,柳澤出不去,人小又翻不過後院的圍牆,勉強的把家裡最後一點剩下的米麵和蔬菜隨便弄熟吃完了,餓了兩天全靠喝水。
等到隔壁住著的爺爺發覺年初七過去都沒見隔壁柳澤家開門,意識到不對之後砸了門衝進屋裡,三歲的小孩兒已經餓昏了過去,躺床上一動不動。
這種事在農村並不少見。
爺爺乾脆就養起了柳澤,柳澤也爭氣,初中就考了出去,高中更是直接衝進了省重點,還拿了獎學金。
柳澤多年不回,對河的閒言碎語說了一堆,說什麼樣的人生什麼樣的崽,果然是跟他娘一樣跑了,不知感恩也不回來。
結果過了沒兩年,柳澤拜托的朋友就過來施工修路了。
老人家說道這裡的時候,眉飛色舞,一副揚眉吐氣的樣子:“對河那些人,天天就隻知道打牌扯皮,沒點出息!”
葉鴻書安靜的聽著,直到柳澤收拾好了房間,抱著被褥出來,老人家就對他倆說晚飯上他家去。
柳澤說好,目送著爺爺步履如風的回了家。
葉鴻書看著柳澤,問他:“師兄是為什麼讓這裡發展起來……?我是說,你的畢業設計。”
柳澤一愣,意識到爺爺多半是在葉鴻書麵前把他的人生履曆扒了個遍。
“爺爺都跟你說了啊。”柳澤隨口道,“他們告訴我,我媽走之前跟人說,她在這破地方待不下去了,所以我想讓這地方不那麼破,也許她哪天想起來這裡了,會偷偷回來看看,見我一麵呢。”
葉鴻書一愣:“師兄還想見到你的……母親嗎?”
柳澤點了點頭:“還是想再見她一麵的。”
“見了做什麼?”葉鴻書問。
“問問她有沒有後悔。”
柳澤說完,看著眼前院落中叢生的荒草,頓了頓,語氣平靜:“還想再問問她,我成長到現在這副樣子,有沒有讓她感到一點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