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六十三 母與子(2 / 2)

高法依格自顧自把它拿起來,想起這是上一次她走前衝霧尼發火,隨手擲在地上的一個杯子。這家裡的所有東西,包括這茶杯,都是霧尼親手燒製的。她當時氣頭上沒來得及細看,誰知這杯子既倒黴又幸運,竟然沒有摔個粉碎,隻是邊緣磕壞了一個小口。

看來是她上次手下留情。

那這一次,她再給它個機會吧。

“沒關係,一起帶著。”她不由分說,隨手把破茶杯揣進自己的兜裡。

霧尼抿了抿唇,臉上浮現一個淺淡的笑意。高法依格臉上有些發熱,不敢多看,低下頭去。

她跟霧尼一起走出屋外,黑夜像是打翻了的純粹的墨汁,遠離了小屋的燈光,開始向他們展示凶惡的真麵目。不遠處傳來海的深處憤怒的嚎叫聲,拍擊礁石的浪濤聲在暗夜中尤其令人膽寒。

她感到霧尼拉著她的手一僵,又更緊地握住她,她抬頭看看漆黑的天空,想到未來不可預見的生活,乃至有一種即將私奔的心潮澎湃,心裡像是飽蘸了墨水的羽毛筆,甚至很想說些什麼——今後不搞那些莫名其妙的冷戰了,一切重新開始!

她當時想不到要說什麼,隻有回握住身邊人的手。森林裡的風相較岸邊顯得格外輕柔,就像他記憶中們第一天相遇的時候。行李早就被高法依格傳送到了目的地,霧尼又變回烏鴉之身,盛情難卻。高法依格很久之後再一次抓著他的翎毛,攀登到他的身上,坐穩後忍不住環住他的脖頸又親了親。

他振翅而起,升上高空,在布滿星輝的黑色穹頂與鬼影婆娑的樹海之間翱翔。她又聞見了空氣中滯留的海汽的味道,有一刻她產生了錯覺,好像不是他們在遠離大海,而是朝著那夜裡最神秘可怖的存在深處而去。

*

事實上,霧尼前不久才從海裡回來。

雅恩莎撒一直在召喚他。

他忽略過幾次,但是後來想到,他還是有必要向雅恩莎撒說明的,有關他今後決定以“霧尼”這個身份繼續生活下去那件事。

海底神宮中,雅恩莎撒獨自一個人坐在正中的寶座上,無數的水波從她腳下蔓延開去,四周顯得更加空曠,上千年的巨大蚌珠作為照明,明明是柔和的光線,照著她難看的表情,卻似慘白一片。她一手持銅螺號角,這一次呼號的聲音落下,總算等到了徹達的出現。

徹達下半張臉被一層短短的胡須覆蓋,和她上一次見到時的樣子大相徑庭,神色極是淡然,對於時隔很久才響應自己的呼號,一絲負罪之色也沒有。

她在他身上聞到了一股廝混的味道,一股來曆不明的魂息……但她有印象。

“我說這段時間你去哪裡了,原來是跟那個芙蕾雅鬼混!”

雅恩莎撒遲遲得不到回應,哪能有什麼好氣,自是語出驚人。

“……芙蕾雅?”徹達也不由得吃了一驚。

雅恩莎撒見他被蒙在鼓裡,一笑:“怎麼,她連這個都沒告訴你?”

——至於她為什麼會知道,很簡單。因為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魂術師,還因為當年芙蕾雅請教如何調取魂息的那個人就是她。

芙蕾雅竟然成功了!她還活著!

徹達很快想起了那個名字背後代表的身份……不過在短暫的驚愕之後,他隻很是平靜地承認:“沒有。”

雅恩莎撒拱起火來毫不留情:“什麼嘛,這個也瞞著你,看來你們的關係也沒到我想的那個份上嘛。”

徹達淡淡的:“她當然有她的考慮。”

雅恩莎撒被他的反應激怒:“她當你是個什麼?”

徹達仍然沒有什麼情緒的波動,想到高法依格如何向彆人介紹自己的:“我是她的情人。”堂堂正正,乃至眼中還流露出一絲溫柔。

他蓄起胡須,顯得穩重不少,那樣子倒讓她想到了一個人……心中突然一痛。

“一個情人?”雅恩莎撒輕蔑的一笑,語帶譏諷,“這你就滿足了?”

徹達直視自己的母親,道出在雅恩莎撒耳中簡直像挑釁的一句話:“我是她唯一的情人。”

“……現在是。”雅恩莎撒糾正他,胸口因激烈的心情起伏著,似乎還有勸說的餘地。

徹達搖搖頭:“今後也會是——我會做到的。”

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對上雅恩莎撒那和他如出一轍的深黑瞳孔,下一秒,雅恩莎撒手中的號角脫手,帶著勁風,朝他襲來。徹達不躲不閃,沉重的銅螺號角蹭著他的右頰落地,發出悶重的一聲。他臉上被砸中的地方立時紅腫青紫,很快滲出血來。

在肉/體與魂體的交界模糊不清的深海,他本也沒有什麼所謂肉/體,魂體幾無遮擋,在這一擊之下受創,傷口處,除了血跡,逸散的乳白色魂力像是向上攀升的氣泡一樣流失著。然而他除了臉色蒼白,再沒有彆的反應,仍然站在那裡,動也不動。

“混賬!你憑什麼這麼跟我說話?”雅恩莎撒聲音淒厲,身體裡九個靈魂幾乎是同時尖叫起來,聲音足以穿透靈魂。她腳底的波紋在迅速的擴大,整個海底宮殿的上方卷起憤怒的漩渦,海麵上正在掀起一場風暴。神宮也受到些許影響,周圍的蚌珠受到波及,先是驚恐一閃,接著一齊變得黯淡了。

“對不起,母親。”徹達先道歉,垂下眼去,目光落在地上,看上去像是示弱,實則是另一種固執——雅恩莎撒煩透了他那個樣子。

她為什麼偏愛海姆達爾?不,這種偏愛隻是相對的,因為她更討厭徹達。徹達比起像父親奧丁,更像她——這就是全部的根由。

他今天蓄起胡須的樣子倒讓她想起了奧丁,那樣言之鑿鑿的篤定又讓她想起了曾經天真的自己……她怎麼能不發怒?

她深深地厭棄著自己。她也幻想過做奧丁唯一的情人,她不僅失敗了,還成了那些女人們之中尤其見不得光的一個——她覺得是因為自己知曉巨人時代以來的所有秘密導致。曾經,她為了愛情和奧丁站在一起,到頭來卻淪落到永居海底,她是連十二主神都算不上的,巨人時代的遺老,被放逐的孤單的海神。

還好她有海姆達爾……要是隻有海姆達爾就好了。那是她生命裡唯一的寄托,就像所有爭寵的情人們那樣,她為了讓奧丁喜歡自己的兒子,乃至捏造了海姆達爾一體九魂的傳說,為此,那體內真正的另一個靈魂因此必須遭到雪藏。徹達——還是他給自己起的名字,她的另一個孩子,有著和無憂無慮的海姆達爾截然相反的洞察人心的敏感靈魂。他從小就懂得安慰她,懂得她的憂愁和不甘,可是這樣懂事的孩子,反而讓她感覺到害怕。

他甘願陪伴她戴在幽暗的海底,讀著那本九界的大書,認真執行著本該屬於海姆達爾的諦聽事務,從無怨言。看著他,她總會想到那個甘願選擇不自由的自己,像久久地凝望著一麵鏡子,裡麵似我而非我的影子,終有一天成了她眼中的怪物。明知徹達的無辜,她仍然隨心將更多的關注給了海姆達爾,心裡的天平越發傾斜。

所以,世上是不存在什麼沒有理由的偏愛的。隻是這樣的理由,雅恩莎撒自知拿不出手,隻會做低自己——那就當沒有好了。

眼前的徹達除了外表,還有什麼改變了呢?他不再奢求她像愛弟弟一樣愛他,這是其一。

“母親,我不是你。”他輕聲道,明知仍有可能會引起雅恩莎撒的暴怒,可還是想說明這件事。他不是她,她也不是他,身為母子,身為同樣掌握靈魂奧秘的術師,相互理解卻是這樣困難的一件事。

他不埋怨雅恩莎撒。他一直都心疼她,直到現在也是如此——他就是這樣長大的。

她因為愛情選擇了不自由,他不一樣,出於自由,他選擇了愛情。

他愛上了那個名叫高法依格的人族……或是神族?很難定義,不如說,他的靈魂愛上了另一個靈魂,這是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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