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追光驀然亮起,追在舞台的正中央。
那裡擺著一架架子鼓。
一個戴著口罩的青年隨意坐著。他半垂著眼瞼,低頭注視著架子鼓,眸中湧上一些類似於懷念的神情。下一秒,他閉了閉眼睛。
酒吧一片安靜。
他閉著眼睛,伸手,兩隻鼓棒輕敲三聲。
再睜開時,他看向觀眾席,一眼就找到了自己所想要找的人。岑年站在台下很近的地方,眼神很亮,還學著彆人的樣子,衝他吹了個口哨。
傅燃眼底浮現一絲淺淡的笑意。
三下敲完,鼓棒在他手中快速地轉了個圈。
吉他手與他對了個眼神,一直低唱著的和弦停了。
傅燃手指骨節分明,也靈活極了,那並不輕巧的鼓棒迅速而流暢地畫滿一個圓,被半拋到空中,再落下時,被傅燃直接接住,在嗵鼓上敲下第一個節拍。
——怦!
這一聲清響的同時,吉他聲切入。
與方才不同,此時的主旋律瞬間逐漸激昂了起來,而節奏感也被架子鼓引著,由弱漸強。
打架子鼓是需要調動全身肌肉的,傅燃右腳踩著單槌頭掌控著低音大鼓,左右手握著鼓棒,在嗵鼓、軍鼓與吊鑔間流暢切換。
幾乎是在炫技。
許多人到此時才發現,什麼旋律也沒有的架子鼓演奏,竟然也能這麼有魅力。連高調的電吉他旋律甚至都淪為陪襯。
從每一個動作,到預料不到的節拍,一下又一下,幾乎在逼迫著耳膜與突突搏動的血管,讓人為之戰栗,起了滿身雞皮疙瘩。
與大多數的鼓手不同,傅燃打鼓時,並不是全情投入、完全隨著節奏而動的。
即使在主旋律與節奏最為激昂之時,他仍收著一分神智。在那一片混亂與無數人的尖叫中,那雙形狀漂亮的眼睛自始至終都不曾閉上。
他必須保持冷靜。
他不是那種通過情感影響節奏的鼓手,他是通過節奏掌控情感的鼓手。
在過去的許多場演奏與練習中,傅燃永遠是樂隊裡最為冷靜的那個人,他甚至可以漠然地遊離在音樂之外,旁觀著觀眾、同伴,旁觀著他們被音樂與節拍所感染、所調動時快樂、興奮的神色。
“有的人打鼓是一種發泄,”大學時樂隊裡的吉他手曾這麼說他,“但傅燃的打鼓,是一種忍耐,一種掌控。”
“你說你,”吉他手笑著捶了捶他的肩膀,“你想掌控什麼呢?又忍什麼呢?”
傅燃記得自己的回答。
“因為有特彆想要的東西。”
“想要到——無法允許任何失敗。”
“還沒有十成的把握,所以,”他笑了笑,低聲說,“隻能忍耐。”
記憶回籠。
節拍逐漸加快,音樂進入一個最為澎湃的部分。
傅燃的視線從台下一張張訝異、激動、瘋狂的臉中滑過,停滯在了一個角落。低音大鼓悶悶地響著,踩著主節拍,傅燃的眼神一軟。
在那裡,他的小朋友正仰著頭,乖巧而專注地看他。
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岑年衝他比了個口型,笑了笑。
傅燃心跳一滯。
他低下頭,收回視線。
——岑年是在說‘好帥’。
.
一曲終了。
那吉他手幾乎是激動地走過來,問他:“您是哪個樂隊的?”
這水準,他不信對方是業餘的,說不定就是同行。
傅燃搖了搖頭:“抱歉,有急事。”
全場的氛圍都被剛剛短短幾分鐘的演奏調動了起來。追光燈再次閃爍,尋找著下一個幸運觀眾。
越來越多的人堵上了,問傅燃各種問題。
他早見慣了這種陣仗,麵不改色地撥開人群往台下走。而那些湊過來的人裡,甚至有人直接問他是不是傅燃的。
他一概沒有回答。穿過人群,拐了幾個彎,從小路出了酒吧——他剛來時就觀察好了的。
李陽開著車在外麵等他,岑年也在。小孩兒的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踮著腳朝他張望。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女人。
這女人卷著大波浪頭發,妝容精致,有點焦慮地咬著指甲。
她看到李陽的那一刻,就懂了。岑年沒有在說謊,也不是入戲太深,他的‘前輩’、他喜歡的人、被丁芙罵過假正經的人……
是傅燃,真的是傅燃。
丁芙上前一步:“抱歉,我——”
“丁女士,”傅燃拉下口罩,做了個手勢,溫和地打斷她,“岑年才十八歲。”
丁芙一愣。
傅燃是換過衣服來的,沒穿他慣常的襯衫,穿著這麼一身衣服時,他才顯出了幾分與此時年齡相符的氣質。然而,他的表情、神態,包括他的處事態度,讓丁芙都無法相信,這個人才二十四歲。
她明明已經接近三十了,在傅燃麵前,卻也隻是乖乖挨訓的份兒。
傅燃當然沒有聲色俱厲。他靜靜地注視著丁芙,不帶什麼情緒的說:
“他不懂事,丁女士,”他笑了笑,“您也不懂?”
“我想,您大概也猜到了,那個男人拿著的噴霧、是個什麼東西。”
他姿勢十分放鬆地站著,把岑年整個摟在懷裡。岑年似乎很熱,喘息聲有點大,又有點頭昏,仍在小聲說著什麼‘派大星’‘珊迪小姐’之類的話,執著的很。
傅燃頓了頓,接著說:
“您有沒有想過,如果今天我沒有來,會發生什麼?”
他的聲音很溫和,眼神卻很冷。
丁芙一怔。
“抱歉,是我的不對。”半晌後,她低下了頭。
傅燃低頭,看了看岑年難受地蹙起了眉,他眼神一暗,眉頭皺了起來,像是心疼了。
半晌後,傅燃看向丁芙,說:
“我希望,”他笑了笑,“您以後,還是少與岑年接觸。可以嗎?”
這個提議,大部分是為了岑年好。
除此之外,還有傅燃自己的私心。他想起剛剛發到他手機的那張照片,岑年和丁芙走在午後的小路上,笑著交談,氛圍很好。
——那是岑年從未對他露出的表情。
真實,坦率,不那麼天真可愛,但是非常、非常惹人喜歡。
他做夢都想岑年能那樣同他說話。
但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能被岑年那樣注視著、能與岑年那樣交談的人,都不是他。
魏衍也好,丁芙也好。
傅燃看了看後視鏡,丁芙上了一輛公交車,一個人坐在後排座位上,顯得有點落寞。
傅燃收回了視線。
他看著窗外濃鬱的夜色,有些走神。
但很快,他也沒有心思去想彆的了。因為,岑年開始亂蹭,似乎很不安,又似乎熱極了。
“派大星,”他小聲說,“好熱啊,海底世界怎麼會這麼熱。火山噴發了嗎?”
傅燃無奈。
他讓李陽把擋板升起來、把空調再調低亮度,說:
“還熱嗎?”
岑年誠實地點了點頭。
傅燃隨手拿了本雜誌,幫他扇風,問他:“現在呢?”
岑年還是點頭,說:“很熱。”
傅燃沒辦法了。所幸,酒店離這裡不遠,很快便到了。他們在地下停車場下了車,傅燃想了想,怕他走不動,乾脆把岑年抱起來。
岑年雙手摟住他的脖頸,像是很習慣這個姿勢了一樣,小貓一樣在他頸間蹭了蹭,說:
“現在涼了。”
傅燃拍了拍他的背,把他抱進了電梯裡。李陽去找停車位了,並沒有跟著。
傅燃並不太明白岑年對‘熱’與‘涼’的定義是什麼。
直到——
電梯緩緩上行,在那種輕微的失重感中,岑年湊在他耳邊,用氣聲說:
“我有點餓。”
“餓嗎?”傅燃笑了笑,溫柔地安慰他,“一會兒回去——”
岑年搖了搖頭。
他吐息間溫熱的氣息都噴灑在傅燃耳側,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聲音比平時要低了些,比起清亮與明朗,更顯出幾分帶著啞的曖昧。
他輕聲問:
“你不餓嗎?”
不等傅燃回答,岑年笑了笑,接著說:
“我很好吃的,你要不要嘗一嘗?”
“……”
傅燃呼吸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