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午十二點。
海邊的小城, 這會兒陽光也不算大,又薄又暖的一層停留在眼瞼上。岑年眼睫動了動,翻了個身。
這一翻身不得了了。
他發現自己屁股後麵被什麼硌著。
仍在半夢半醒間,岑年就心跳一停。他想起之前偶爾掃到的、方莉莉在看的言情, 裡麵經常有這種橋段。
屁股後麵這東西似乎有點硬, 還有點兒燙。
難道是——
岑年睜開眼睛,同時伸手往背後一摸。
是一條恐龍尾巴。
岑年:“……”
他看了看套房角落的穿衣鏡, 發現自己穿著一套恐龍睡衣。是之前網上很流行的那種,後背帶個尾巴,看起來可愛極了,就是設計的有點反人類,穿上了之後隻能側著睡。
這是一個朋友送他的, 怎麼被帶過來了?而且, 怎麼穿到了他身上??
岑年一頭霧水。
除了這套恐龍睡衣之外, 他發現,他對昨晚的一切記憶都消失了。
岑年的一切意識隻停留在酒吧裡。接近十點了,燈光昏暗,一個年輕人笑著對他舉杯,說:
“你抽到了皇後牌, 罰酒吧。”
之後的事情一概不知。
他一直有這個毛病,喝酒了之後記憶斷片, 且據說還會做些奇怪的事情。不過, 看他現在好端端地躺在自己的酒店套房裡, 雖然睡衣穿的奇怪了點, 但……
應該沒什麼大事兒。
多半是他喝醉了後,丁芙打電話給方莉莉,把他送回來了吧。
岑年決定不再深究。
他打了個哈欠,脫了恐龍睡衣,隻穿著短褲去了洗手間。
岑年解開褲腰帶。
“你有點頹啊,小老弟。”
半晌後,他看著自己的下身,嘟囔道。
這身體現在才十八歲,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平日裡,每天早上都是神氣活現的,要背上兩三次乘法表才能軟下去。
他對自己這點還挺滿意——雖然腹肌隻有幾小塊,瘦也是瘦了點,但作為一個男人,該有的一點兒也沒少。
但今天,它垂頭喪氣地耷拉著,簡直像是累過了頭,疲軟無力了。
而除此之外,他後腰還湧上來一股虛軟,像是縱欲過度的感覺。
“我才十八歲啊,還是處男,”岑年摸了摸下巴,“難道這就不行了?”
是最近拍戲任務太緊了,還是怎麼的,他都拍到腎虛了?
岑年搖了搖頭。
他從洗漱台上拿下了一次性牙刷,拆了包裝袋,把包裝袋扔進垃圾桶裡時,他突然頓了頓。
垃圾桶裡有幾個易拉罐的拉環。他粗略數了數,大約有五六個。
岑年一怔。
隻有拉環,沒有瓶子。不過這也挺正常,很多人喝啤酒時,都是把拉環拉下來直接就近扔掉,酒瓶喝完後自己帶走。
那拉環上麵有某某啤酒的logo,是酒店擺在每個套房壁櫥裡、免費的啤酒,每個房間有五瓶,每天都會有人來換新。
岑年含著牙刷,走到壁櫥前,拉開了櫃門。
——一瓶易拉罐啤酒都沒有了。
壁櫥裡整理的很整齊,所有東西都擺的井井有條,如果不是因為岑年特彆注意過,根本不會察覺到這裡少了些什麼。
“所有,”岑年一邊刷牙,一邊自言自語道,“這是有個小偷特意進來,在房間裡把我的酒都喝光,然後走了?”
他吐掉了泡沫,漱了漱口,又洗了臉。
岑年走進套房外間的客廳,頓了頓,低聲喃喃道:
“這位小偷不僅帶走了易拉罐子、沒留下垃圾,還順便幫我做了頓飯?”
岑年膽大,拿起擺的整整齊齊的餐具,就想嘗一口。
但他突然想到什麼,握筷子的手一頓,眼裡饒有興味的笑意淡了。
他放下筷子,拿起手機,打電話給方莉莉:
“喂,莉莉。昨晚是你送我回來的嗎?”
“不是?那是誰?”
“……好。”
岑年掛了電話。
這一桌早餐做的其實挺好的,聞著也挺香,放在保溫隔熱的器皿裡,即使過了這麼久,也帶點溫度。。清淡的山藥排骨粥,上麵浮著一些胡蘿卜丁,切成了星星形狀、小鴨子形狀,挺可愛的。
看來,傅燃請的這位廚師,挺有童心的。
“把我當小孩兒嗎?”
岑年沉默片刻,笑了笑。
他看著那一桌菜,突然沒了胃口。
他想了想,打算把那些碗碟放冰箱裡,卻不知怎麼手一滑,碗碟連著菜摔倒地上,混成了一團。
岑年默了片刻,自己去拿了掃把,把它們掃好,倒進了垃圾桶。
胡蘿卜切成的小兔子和小貓咪,有些可憐地和碎片灰塵混在了一起。
岑年拍了拍手中的灰,接起李延的電話。
是李延在催他,九點半有場他的戲。
“嗯,”岑年心不在焉地答,“馬上來。”
另一邊,早上八點時。
正是在去片場的路上,李陽在前麵開車,傅燃坐在後座閉目養神。
李陽動了動鼻子,忽然覺得有點不對。
“燃哥,”他看了看後視鏡,猶豫了一下,提醒道,“醫生建議你少喝酒。”
“嗯,我知道了,”傅燃閉著眼睛,淡淡道,“謝謝。”
傅燃不容易醉。
即使李陽都聞到了他身上些微的酒味,但他此時仍然很清醒。昨晚接完岑年,怕岑年喝太多,半夜時萬一要吐、一不小心把自己嗆著,傅燃一直呆在岑年房間裡。
而李陽早上去接他時,不用多問,就知道傅燃又是一夜沒合眼。
但到了片場時,傅燃還是立刻就進入了工作狀態,從神態到站姿都不見一絲頹靡。
他同導演打了個招呼,化完妝、換好衣服後,無需多說,直接開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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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拍一個月,《不寄他年》的校園部分已經基本結束了,劇情也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不寄他年》中,顧悉和關寄年,在高中時度過了一段頗為圓滿的時光。那時,他們的生活裡隻有小波折,沒有大起伏,打打鬨鬨磕磕絆絆,也這麼一路一起走完了。
而在大學時,無數的變故與不如意像是雜草,從邊角縫隙裡生出來,一點點霸占了每一個角落。
關寄年成績一直很好,高考時,數學空了大半麵沒寫,提前一個小時交了卷,如願以償地同顧悉進了同一所大學。他們大二開始同居,但那時,一切開始有點不一樣了。
《不寄他年》的故事背景是在90年代,那時離同性結婚法的合法化,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他們高中偷偷摸摸、接個吻都要左思右想,上有家長管著,下有高考壓力,倒也沒什麼人發現。但大學不同,這裡言論更加自由、也更加傷人,更何況……他們還同居了。
先是接吻照被發到了網上,被周邊的人用異樣的眼神看著,與家裡斷絕了往來、沒了經濟來源,然後——
顧悉受不了了。
他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從小到大都被人捧著,怎麼吃得了這種苦?
顧悉一天天看著關寄年,不知是由於外人的指指點點,還是因為實在相處了太久,突然就倦了。
這一場戲,正發生在主角兩人剛剛大四畢業,初入社會時。
接近晚上七點,狹□□仄的會議室顯得有些淩亂。
顧悉坐在座位上,看著手中的文件。
“小顧,等會讓記得收拾一下水杯,掃掃地,”總監臨走前,笑嗬嗬地對他說,“反正你也沒什麼事兒,幫公司做點事,總比回去搞同性戀好,不是麼?”
前一天晚上,不知誰把他同關寄年擁吻的照片傳到了公司的公共郵箱裡,等他發現時,已經在公司上下傳了個遍。
顧悉臉色煞白。半晌後,他勉強扯著嘴角,笑了笑,說:“好。”
“這才對嘛。”總監笑了笑,走了。
‘啪’,會議室的門被帶上了。
下一刻,顧悉臉上的笑容褪的一乾二淨。
他放在桌上的手漸漸握緊成拳。
顧悉背光坐著,看不清表情,但無端顯得陰鷙。
初入社會的年輕人,都是意氣風發、躊躇滿誌的。他的西裝和襯衫熨的筆挺整潔,單從外表,絲毫看不出生活的窘迫。
這西裝和襯衫是關寄年的傑作。
昨天下午下班後回去時,關寄年正在熨衣服,廉價熨鬥的水一滴滴往下滑。顧悉往下看了看,竟然看到——熨鬥底下,墊著自己的吉他,不知是放錯了還是怎麼的,那水一點點滑到吉他上,此時吉他已經完全不能彈了。
當時,顧悉心中湧上一股無名的火。
他漠然地掃了關寄年一眼,從那時起到第二天離家,一句話都沒同關寄年說。飯桌上,關寄年給他夾菜、屢次想逗他說話、同他道歉,都被顧悉無視了,最後,關寄年也訕訕住嘴。
但今天早起時,他的西裝和襯衫還是工工整整地掛在最顯眼的地方,桌上擺著溫熱的早餐,便簽寫著‘我知道你很忙,但是早餐還是要吃的。吉他我會再買一個,對不起。還有……’
後麵的一小行字被黑筆劃掉了,顧悉也懶得去深究。
再買一個?顧悉在心裡冷笑了一聲。
他買得起麼。
顧悉穿上西裝,把早餐全倒掉,出了門。
……
思緒回籠。顧悉看著會議桌麵上的水杯,又看了看身上筆挺的西裝。
西裝並不貴,是他以前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牌子,也就關寄年小心翼翼地熨著、疊著,才勉強入了他的眼。顧家因為他和關寄年談戀愛,和他斷了來往,沒了經濟來源的生活,已經整整持續了三個月。
財政赤字,下水道漏水,房租到期。
貧賤夫妻百事哀,原本幻想過的美好的同居生活,變成了廉價的西裝、家具上的黴點、逼仄陰暗狹窄的出租屋。
顧悉攥緊了拳頭。
他想起了佝僂著背熨衣服的關寄年,想起了總監的嘲笑,想起了同事的指指點點。
些微的光裡裡,青年臉色沉的可怕。
他胸口劇烈起伏著。
突然,傅燃伸手,把桌麵上的水杯全都掃到了地上。
“憑什麼?”他盯著一地的狼藉,壓著嗓子,不知在質問誰,“你們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