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燃呼吸一頓。
他沉默地注視著岑年,眼神有些危險。
而岑年似乎一無所覺。他踮著腳,在傅燃耳邊用氣聲說:
“前輩,你看,我真沒有發燒。”
在傅燃反應過來之前,岑年拉開門,留下一句敷衍性的‘晚安’,從門縫裡鑽了進去。
門在傅燃麵前關上。
傅燃:“……”
他垂下眼瞼,沉默了半晌。
月色溫柔而安靜地在他腳邊逗留。
傅燃的指尖在自己唇上無意識地觸了觸。
待反應過來自己在乾什麼時,他啞然一笑,放下了手。
像是被什麼小動物蹭了蹭,又像是被小狸花貓漫不經心地、惡作劇般地舔了一口。
傅燃一邊轉身進了電梯,一邊想。
還好,岑年沒有選擇在剛剛試探他。
不然,他很難保證……自己不會露出任何破綻。
.
岑年把自己扔進床裡,悶不吭聲了好一會兒。
他有點沮喪。
也許是第一步就走錯了,他後麵越想要穩住局勢、扳回一城,反倒越是方寸大亂,步步踏錯。
“唉。”
過了半個小時,岑年在被窩裡拱了拱,伸出一隻手,從床頭櫃上拿過平板電腦。
他縮在被窩裡,像是小時候瞞著大人偷偷做壞事一樣,整個被窩裡隻有平板電腦的一點點光。岑年打開應用商城,隨意下載了一個匿名聊天軟件,在一堆莫名其妙的注冊手續後,從一堆陌生的頭像裡選擇了一個順眼的。
——對方的頭像是一把手工小提琴,顯然還是個半成品,但莫名其妙就吸引了岑年。
“你好[微笑]。”
岑年主動說。
與很多同齡人不同,他不常與彆人在網上聊天,最多是和魏衍扯兩句。上輩子,微博也不是他自己在經營,多半是交給團隊和經紀人。
對方好半晌才回了一句:
“你好。”
嗯……
岑年摸了摸下巴。
這不冷不熱的回答,反而給了他一種安全感。他很不喜歡一上來就表現熱絡、問東問西的人。
不如說,從他按下‘下載’鍵時的初衷,就是想找個安靜的陌生人傾訴一下,也沒想著得到什麼意見。
兩人簡單地攀談了兩句。
對方的話不多,明明是在網上,卻莫名給岑年一種‘彬彬有禮’的感覺,十分有分寸感。
對此,岑年十分滿意。
而且,從對方的語氣判斷,岑年認為對方的年紀應該不小。起碼三十往上?
“叔,”
岑年斟酌了片刻,在屏幕上按了按,輸入:
“你結婚了嗎?孩子上學了嗎?”
與此同時,相隔一層樓的某個房間裡。男人放下書,看著屏幕上的那句話,有些忍俊不禁。
他想了想,輸入:
“沒有。”
“這樣啊。”
岑年想了想,說:“能陪我聊聊天嗎?”
“當然。”
“是這樣的,”岑年微一猶豫,說,“有這麼一個人。”
“嗯。”
“我以前喜歡他。”
“以前?”對方顯然很會找關鍵點。
“是的,”岑年嫌打字慢,換成了語音輸入,“這麼說吧,假設他有兩個人格,我簡稱這兩個人格為A和B。”
“……”
“cool。”對方過了一會兒,才回答道。
“哈哈哈哈哈。”岑年笑了起來,接著說,“假設,兩個人格是完全獨立的,他們沒有任何關係。”
“嗯。”
“A人格曾經傷害過我,而我——喜歡B,我願意與B共度餘生。”
“嗯。”
“但現在,我在同他接觸,而我無法確定,現在的他究竟是A,還是B。”
對方過了許久沒有回複。
岑年沒什麼耐心,他滑了滑,沒刷出來回複,就切出去玩了一會兒水果忍者。再切回來時,回複已經來了。
“如果他是A呢?”
岑年幾乎沒有思考,輸入道:
“那我會及時止損。”
“……”
對方想了想,問:“A對你做過的事情,是無法原諒的?”
“無法原諒,”岑年斬釘截鐵道,“永遠不。”
對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而且,”岑年換了個姿勢,舉著平板電腦,打字,“如果他是A,我懷疑,他已經察覺了我在試探他的事情。而很不巧,A人格的演技十分好,至少我無法發現破綻。”
聊天框的上方,顯示了‘對方正在輸入’的字樣。
對麵的人顯然在一邊思考一邊打字,斷斷續續的,過了幾分鐘,發了挺長的一段話過來。
“其實,他是A還是B,對你來說又有什麼要緊呢?你聽說過薛定諤的貓嗎,隻要你願意,他就可以是B,而你永遠不需要知道真相。或者說,真相會是最皆大歡喜的那一種。”
“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十全十美的事情。他是B,或者他是A假扮成了B,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對方的語氣簡直像是在循循善誘了。
“Year,”對方喊了岑年注冊時填寫的昵稱,接著說,“那麼多人都是稀裡糊塗地過完了一生。你很難——”
“我偏不。”
岑年看著屏幕,對著語音輸入,一字一句地道:
“我不願意像他們那樣。”
他這話說的像是個在賭氣的孩子。
然而,在相隔不遠的某個房間裡,男人看見這麼一行字,卻根本笑不出來。
他的手指在桌麵上扣了扣,指尖有點蒼白。
“FI,”‘FI’是對方的昵稱,岑年頓了頓,接著輸入道,“接受A,對我來說,就像謀殺了過去的自己一樣。你懂嗎?像是把曾經的自己親手泡進福爾馬林裡,看著他一點點下沉,而我轉身走了,他仍在裡麵掙紮,在噩夢裡喊我的名字。”
對方很久沒有說話。
岑年也沉默了下來。
他看著屏幕,突然就泄了氣。他輸入道:
“抱歉,這麼說很沒禮貌,但是我不大喜歡你。”
說罷,他切入了通訊錄界麵,刪除了好友。
做完這些,岑年隨手把平板往旁邊一拋,仰麵砸進床裡。
他看著天花板,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不遠處的另一個房間裡。
男人看著那一行字,渾身有些僵硬。
——‘我不大喜歡你。’
他想再發點什麼,係統卻提示他:
‘抱歉,您已被對方移出通訊錄。’
他沉默半晌,笑了笑。
原來,換了個身份、名字,甚至連麵都見不到,就這麼在匿名軟件上交談幾句,岑年還是不會喜歡他。
他也很希望,自己就是十年前那個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做過的傅燃。
從頭到腳都按著岑年的希望來,同他一起拍戲,周末陪他去遊樂場,在送他回房間時、心安理得地在他額頭烙下一個晚安吻。然後,在未來某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單膝跪地,拿出戒指,向岑年求婚。
但他不能。
他是個小偷,是個可恥的騙子,他滿嘴謊話。
但這個謊言卻是不得不說的。
他隻盼望,這個謊言,岑年永遠都無法發現。
但這對岑年來說,又太過殘忍了。
傅燃看著窗外萬千的繁星,唇齒間彌漫開難以言喻的苦澀。
他沉默地飲儘了杯中酒。
.
淩晨三點。
岑年被自己設置的鬨鐘吵醒。
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看著發送到自己郵箱裡的文件,一時還有點懵。
文件的備注是‘諾丁亞酒店,1829室,2:30~2:51。’
岑年捏了捏鼻梁,醒過神。
這是他拜托大學同學製作的特殊監聽器。他安裝在那個女演員的房間裡,當檢測到關鍵字眼時,會自動監聽並把文件發送到他的手機。
岑年四下看了看,點開了文件。
他聽著聽著,眼睛眯了起來。
“明天的遊輪趴,於姐說了,要帶咱們試一試新貨,再討論一下……生日宴的事情。”
“行啊。明天幾點?”
“遊輪是早上八點開船,就在南邊的那個碼頭。你記得多帶點錢,公海嘛……”
接下去,便是各種沒意義的討論。岑年暫停了音頻,略一思索,撥了個號碼:
“傑克,你家是不是做廚師的?”
傑克就是那小提琴手,他還在讀大學,業餘拉一拉琴賺點零用錢,其實父親是個著名當地餐廳的主廚。每次這邊有什麼名流宴會,都是他父親主持。
“是啊,”傑克顯然沒睡,似乎正在泡吧,背景吵得很。他對岑年吼道:“你要乾什麼?他明天還要出海呢,說是個什麼……派對?”
傑克嘟囔了兩句。
“哦,”岑年往後靠了靠,慢悠悠地說,“你欠了我個人情,記得嗎?今晚,我幫你拉了十分鐘琴。”
傑克:“……”
“年,”傑克狐疑地問,“你想乾什麼?”
“也沒什麼,”岑年聳了聳肩,“不知道你爸爸還缺不缺幫手?”
“……”
“一言為定。”
傑克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機。
“等等,年,”他磕磕絆絆道,“這個事情——”
“傑克,你記得嗎,”岑年慢吞吞道,“你六歲的時候,跌倒泥巴裡,哭了,邊哭邊往嘴裡吸泥,之後還——”
“好好好。”傑克投降了,“年,我求你,彆說了。”
“……”
“感謝配合。”岑年掛了電話。
早上六點。
一個身影輕手輕腳地下了電梯,從玻璃門外閃身而出。
傅燃下樓晨練,正好撞見岑年在往外走。
岑年戴了口罩和帽子,似乎根本沒看見他。而岑年去的方向是——
碼頭。
傅燃眯了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