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號就回去了嗎?寧市到奚蕾老家距離不短,當天來回很累吧?”
“一趟四個小時的車程,又要賣羅漢鬆,又要置辦年貨,哪可能當天來回。”老師笑著說,“村子裡一年到頭,也沒什麼來寧市的機會,大家就在寧市住了一天,19號晚上吃過晚飯再回去的。杏春路那裡有一家飯店,便宜量大,我們一大批的人都在那裡吃,吃了也就700多一點。”
“唔。”霍染因應了聲。
紀詢能夠感覺到霍染因懷疑程正,他也覺得程正有嫌疑,這人是奚蕾的老師,為奚蕾買了墓碑,顯然對奚蕾有深刻的感情,存在充足的作案動機。除此之外,最值得玩味的是,在霍染因未曾亮明警察身份的情況下,霍染因咄咄逼人的詢問態度居然沒有引發程正的排斥,可能當老師的脾氣好,耐心足?
“小曾,你考慮得怎麼樣,今年過年就去村子裡吧?”程正又說。
“我不知道。”曾鵬嘴唇翕動,“讓我再想想吧。”
程正離開了這裡,霍染因站在樓上的窗戶向外看,看見程正上了一輛灰色小轎車,車牌號是NS4455SN。
紀詢對曾鵬說:“人也走了,你想好了嗎?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們兩個都來這裡了,哪怕把你這間房子給拆了,也會把你藏著的毒找出來,否則對得起我因睡眠不足而死去的腦細胞嗎?”
曾鵬不語,好像程正離開的同時也帶走了他的舌頭,他坐在沙發上,如雕像般靜默冷然。
正當紀詢琢磨著要怎麼撬開這個蚌殼的時候,霍染因說了話。
他的視線從窗台外轉進來,人沒有動,還倚著窗:“賭徒分兩種,一種從不覺得自己會輸,輸到臨頭,就狂性大發;一種知道自己會輸,也以為做好了輸的準備。曾鵬,你是第二種,你預見自己會被抓,你以為自己輸得起。可惜這場賭博,除了拿走你的預見,更拿走你絕不想輸的東西。”
諷笑浮現他嘴角,他輕哂:
“你偷錢離去的31分鐘後,奚蕾回家,隨後凶手到達。你距離挽救你女朋友的生命,隻差區區幾個小時;你孤注一擲去殺唐景龍,又錯過女友葬禮,錯失她最後一麵。你每做出一個選擇,你的人生就向深淵再滑兩步。你真可笑,還可憐。”
靜默的雕像龜裂了,霍染因的話輕易刺破曾鵬的外殼,他發出一聲孤狼咆哮似的嗚咽。
他收到了報應,報應如影隨形,比他做過最可怕的噩夢還還恐怖。
“你懂什麼,我隻要一套房子,一套寫著蕾蕾名字,能讓我們留在寧市的家!我沒有文化,沒有技能,除了販毒,我還能乾什麼!我乾什麼才能在這他媽的,這他媽漂亮的,他媽沒有一點人情味,一點點都不在意我們這些外來人員的城市裡買房子!”
曾鵬牙齒咯咯作響一會,泄了氣,雙手抱頭,在沙發上重新蜷縮。
“這個願望我實現了,我拚命實現了……”
我明明實現了,為什麼還是到了這個地步?
四年更多的時間,幾千個日子,和奚蕾相識相處的種種,一幀幀在他腦海播放,一如走馬燈光彩絢爛的轉輪。
他在酒吧當侍應的時候遇見奚蕾,當時奚蕾正被醉酒的客人騷擾。
奚蕾驚慌失措,逃離時撞到了他。
可能是剛剛吸完,毒性上腦,也可能每個男人都有個英雄夢,一場夢後,工作丟了,但有人敲響他簡陋的合租房門。他將門打開,被救的公主站在外頭,靦腆對他揮手:
“你好,我叫奚蕾,昨天謝謝你,我是護士,我來看看你的傷。”
她站著,笑著,目光明亮而溫暖,好像向日葵迎陽而生。
美夢做過,沒有消散,反而留在了他的身邊。現實紛至遝來,光怪陸離的大城市還是那樣光怪陸離,但他周遭的一小塊地方突然變得夯實,他看清楚自己未來的狹窄小道:
工作,存錢,買房,落戶,結婚,生子。
他從酒吧離職,在蕾蕾的監督下戒毒,戒毒的每個頻繁打寒顫做惡夢的夜晚,他都能感覺蕾蕾抱著他,一下下拍著他的背,安慰他,從深夜到天明,每次如此。
他發誓戒毒,後來真的戒斷。
他重新找了工作,一家洗車行的洗車工,洗車工是他能找到的正經職業中工資比較高的,每回來車,他都是洗得最認真的一個,有時候老板高興,額外打賞他一兩百塊錢;有時候老板要求比較多,讓他連鞋一起擦。
他沒敢和任何人起衝突。
他努力賺錢,以前有的花錢愛好全部拋棄,也不怎麼和同事出去聚餐,聚餐就要花錢,他知道家裡有人會給他做好飯菜——就算家裡沒有飯菜,他做好了,也會有人趕著回來吃。
後來一次意外,蕾蕾懷了孩子。
那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他戒毒不久,工作不久,蕾蕾也還在陽光醫院當護士,兩人都沒有太多存款。
一切都是那麼實際,他們沒錢,沒房子,沒時間,他甚至沒有父母,他父母早已過世。如果生下了孩子,隻有兩種選擇,讓孩子和他們一起顛沛流離,把孩子送回蕾蕾父母家。
他們相對無言幾天後,蕾蕾去醫院打胎。
白色的床單,刺鼻的消毒藥水,蕾蕾躺在病床上,一貫陽光溫暖的笑容中第一次出現恍惚悲傷,他至今還記得他掌心中蕾蕾手指的冰涼。
“我好不容易從山村裡走出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回去,也不會讓我的孩子回去……我們在這裡買個房子吧。我想留在寧市,我想成為這裡的人。”
他說好。
他越發的努力工作,蕾蕾也一樣,蕾蕾隻休息了不到半個月,就繼續上班。但這些似乎沒有什麼用,他們努力,寧市的房價也努力,他們每一天都在攢錢,都在儘可能過得像樣一些,然而相比房價,相比房子,一切依然那麼遙遠。
後來他發現了那張單子,陽光醫院打胎的單子。
孩子不是他的。
他和蕾蕾爆發了衝突,他單方麵的咆哮,暴怒,砸東西,最後倒在房子的牆腳。那隻籠中的白文鳥疑惑地看著他,他忽然希望自己也是一隻鳥,這樣就自自然然有個籠子——有個房子,能把自己的一生都裝進去。
最後,他感覺蕾蕾過來,蕾蕾將手放在他的背上,像很早很早以前,他戒毒時候那樣。
他回頭,看見蕾蕾悲傷木然的臉。
“是那個人強迫你的嗎?”他問。
蕾蕾點點頭,又搖搖頭。良久,他聽見蕾蕾說:“後來我拿錢了,再過一段,我們就有錢買房了。”
他從兩人的出租房裡走出來,他在這個從沒有接納過他們的城市裡遊蕩,他遊蕩到過去的酒吧,看見過去的朋友。過去的朋友上來關心他,拉他去喝酒,最後給了他一遝錢。
這是有代價的。
這世上什麼沒有代價?
他就要一個房子,一個寫著奚蕾名字的學區房,他能和奚蕾一起住在裡頭,結婚生子,再把孩子拉扯長大,一輩子就這樣簡簡單單,平平淡淡。
……
到底是怎麼變成這樣子的。
他知道自己會進去,會被判刑,可蕾蕾是無辜的。
為什麼要殺她?
為什麼他好不容易,買了房子,達成願望,卻連她最後一麵都見不到?
打破房中僵滯的是紀詢的話。紀詢自兜裡摸出個從KTV果盤上順手拿來的梅子丟嘴裡,嚼著梅肉說:“找個好律師吧。”
曾鵬像嬰兒一樣蜷起來,輕飄飄說:“沒意義了,我不需要,你們愛怎麼樣怎麼樣吧。”
“奚蕾遷墳需要。”
這喚回曾鵬的神魂。
“什麼?”
“腦子是個好東西,不要一副它早已離家出走的模樣。”紀詢評價,“你買了房子,是實際出資人,這個房子實際屬於你,也實際屬於國家——因為這是你販毒所得,它會被追繳進入國庫。但考慮到你現有的情況,隻要你在審判中沒有被判死緩或者死刑,你的財產就不會被全部收繳,如果這個房子中有部分是你的合法財產,法院會對你做出一定返還。這筆返還的錢,對你沒什麼意義,對奚蕾父母呢?他們除了女兒還有兒子,這還是奚蕾生前的願望,你說他們會不會考慮,會不會願意?——而這一切,需要你找個好律師,才能提前和奚蕾父母協定妥當,及時將奚蕾遷墳。”
曾鵬僵木的腦袋轉過來,他怦然心動,那張灰白鐵青的麵容都泛出一層希望的光:“但我不認識好律師……”
“我認識。我可以幫你。”紀詢輕巧說,“但你要付出代價。”
代價,一切皆有代價。
“曾鵬,供出一切。”紀詢,“我來解決這件事。”
良久寂靜。
“……東西在房間床後的踢腳線裡,還有屋子外頭壁掛空調的空調外殼中。我能把我所接觸到的上線全部告訴警方,但你要做到你說的,你要讓我親眼看見你做到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