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詢飛速的將筆記本裡夾著的那些內容全部看了一遍。
隻是一兩分鐘,正常人甚至讀不完一份日記,但他的大腦,已經把看見的所有,都定格成一幅幅畫,存在記憶之中。
畫裡的一個個字,連成行,排成列,告訴了他一個……
一個詭異的故事。
紀詢沉默著,無數念頭和猜想彙聚成巨大的龍卷,在他大腦中旋轉肆虐,直到他意識到另外兩人在看著他們。
他們在等待他,也等待他手中的筆記本。
先找個安全的地方。紀詢無聲地朝上指了指。
四樓的柳先生住所,不與這裡相通,他們可以在那裡坐下來,說說日記本的事情。
他們在樓上找了地方坐下,紀詢將之後的部分內容也給霍染因。
他一路翻到第五份。
甲板日誌
第8航次1976年4月17日
甲板清潔人員:許多
事件:水手與管理層爆發劇烈衝突。
翻過麵來,背後是一份由三人署名的聯名日記。
1976年4月16日
一覺醒來,當我們還在為死去的曹航悲傷的時候,急匆匆從外頭跑進來的許多,帶來了一個消息。
“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
“付格死了!”
付格死了。
怎麼——怎麼——就死了?
大家都聚集在付格房間的門口,許多在我旁邊,用他那膀大腰圓,藏屋子裡早晚不停打貼有付格名字的沙包打出來的體格,擠開人群,讓我和曹默能夠看見房間中的情況。
付格真的死了!
那雙平日裡活靈活現,總是睥睨我們的眼睛,失去了活性,變成一種……一種正在腐爛的東西。我感覺害怕,注意到許多和曹默也正眼看付格。
許多拿起他蒲扇大的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又從指縫中偷窺付格;曹默則低著頭,拿著他的寶貝煙,嘴裡不知在嘟嘟喃喃些什麼。
我也偷眼看去。
隻見他躺在地上,看著整個人都胖了一圈,像是在被關著的幾天裡胡吃海塞吃出來的,我還聽說,曹航死的那一天,他還酩酊大醉說醉話!
當然,管理層那些人,全都不承認,說絕對沒有人會給付格送酒。
可笑,不送酒,付格會醉嗎?
但是,或許是曹航在天之靈,從那次醉酒以後,付格就不太好了,他嘔吐了好幾次,接著懨懨的,什麼東西都吃不下,老是說房間憋悶呼吸不過來,嚷嚷著要出來,我們當然不能讓他出來——
曹航死去的情況下,如果殺人主謀還能理所當然的自由行走,曹航死得有多冤!
但是沒想到,他突然死了……
對了,其實有人說過見過他抽搐了兩下,當時我們都以為他是在裝病,也許他是真病了,也或許,或許……
這時候,人群裡,不知道是誰,突然說了一聲,說出我的心聲——
“死得好!曹航在天有靈,回來找他算賬了!”
“閉嘴!”
“閉嘴!”
“閉嘴!”
那些守在門口的管理層門氣紅了臉,氣歪了嘴,衝著我們咆哮道,其中,被關在旁邊屋子裡的三管輪猴子一樣跳起來,在窗戶前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殺人償命!讓林小刀償命!”
全場嘩然了,人人胸中都揣著一個要炸開的氣球。這氣球裡裝的不是氣體,而是熱油和火焰!
曹航因為付格和三管輪死了,付格和三管輪誰也沒有事;現在付格死了,正被關在房間裡,絕對不可能下手的林小刀卻要被殺人償命。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但是我們被趕走了。
管理層粗暴地把我們從付格的房門前趕走,把我們趕回房間。
許多已經不管這命令了,等管理層走了他就直接串出去不知道乾什麼,曹默在角落默默抽煙,我不知道乾什麼,我在發呆,我在想曹航。
曹航!
我們親眼看著他咽下最後一口氣,死前他還睜開過眼睛,但是說不出話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隻能拿那雙眼睛無助地看著我們,他想要喝水,可是沒等那杯水喂到他嘴裡,他就咽氣了!
等到半下午的時候,依然是許多帶著消息回來,告訴我們:
二副找到了證據,林小刀就是殺人凶手!他們要處理掉林小刀。
但是證據是什麼?
不知道,沒人知道。
我們氣急了,氣急了,再沒有任何人理睬管理層的話,紛紛走出房間相互串門交流,商量著絕對不能讓他們傷害林小刀。
最後,大家商量出結果了:等到天黑了,就一起去找龍哥!
我們挨到了晚上,見著了龍哥,還在龍哥的房間裡見到了劉翻譯。
我們到了的時候,龍哥和劉翻譯臉色很不好看,而且似乎急匆匆地要出門,他們像是完全沒有準備我們的到來。
龍哥口氣很衝:“你們什麼時候來的?”
我錯愕道:“大家剛到。”
劉翻譯:“來乾嘛?”
許多搶話:“來找龍哥商量林小刀的事情,管理層要殺小刀!”
龍哥的口氣依然很衝,臉色也不好:“管理層早想抓你們的毛病了,你們這樣急匆匆聲勢浩大的趕來,不是給他們抓把柄嗎?趕緊回去,這事我心裡有數,我和他們頂著,不會讓小刀有事的,你們好好乾活,保護自己!”
我……我們的心裡,都不知道要怎麼感謝龍哥!
這時候劉翻譯歎氣:“彆說大話,管理層手裡有槍,你怎麼頂?逼急了他們,給你一槍,把屍體從船上拋下去,死也白死。”
我們悚然。
一向悶不啃聲的曹默狠聲開口:“怕什麼,他隻有一把槍,他要敢拿出來,我就去堵槍眼,你們幫我和曹航報仇,把他們都殺了!”
曹默和曹航都姓曹,是一個村子出來的,有些七彎八拐的親戚關係……唉。
大家悲涼的同時,更覺憤恨。
這火已經憋不住了,大家簇擁著龍哥和劉翻譯,衝到了管理層的住所前,砸門敲窗,破口大罵,那裡麵的慫貨,一個敢吭聲的都沒有!
我們罵了一兩小時,中間林小刀聽見了,也在房間裡大笑著加入我們的喝罵,我們想起林小刀,衝過去砸了門把他從裡頭放出來。
最後我們去休息了。
1976年4月17日
一覺醒來,發生了件很奇怪的事情。大家似乎都在藏著點什麼東西,我好幾次看見有人拿著張白紙,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一見有人來,就立刻把紙張揣進口袋裡,活像賊偷著了什麼價值連城的寶貝!
中午的時候,真相大白了。
許多揣著一張紙,偷偷摸摸跑來找我辨認上邊的文字,我低頭一看,那張紙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
“霍小姐行李中的一個陶俑是國寶,價值足足幾十萬塊!劉言和馮四龍晚上在房間裡商議要將這筆財產給吞沒!”
我大吃一驚,覺得這事兒簡直莫名其妙,可是看周圍人那異樣的臉色,我才知道,原來他們也都撿到了那張紙。
我氣急了:“這寫的都是什麼狗屁,你們還真信?肯定是管理層的陰謀。”
“白紙黑字……這到底有沒有,讓霍小姐出來認認嘛。你彆忘了我們昨天去的時候,劉翻譯和龍哥都準備出門,是我們來了之後他們才臨時改變主意的,他們有默契。”許多訕訕說,又急忙辯解,“這可不是我一個人這麼想,大家都這麼討論的,那話叫什麼?空——空穴來風,總有點道理!”
等到晚上的時候,關於這件事的議論似乎更大了一點。
二副也氣勢洶洶的帶人來質問龍哥,是不是藏起了霍小姐的寶貝!
他手裡拿著的是一張紙。
龍哥和二副爭論了一番,接著他們決定找來霍小姐。
隨後,我們就看見了霍小姐,霍小姐的行李也被帶出來了。
龍哥、劉翻譯、管理層都在。他們讓霍小姐打開行李,點一點東西,認一認是不是全部在這裡。
龍哥做得好!我在心裡喝彩,說什麼龍哥想貪汙霍小姐的財寶,屁話,看人家這行為,多麼的敞亮,明明是管理層的想要貪汙,沒貪汙成功罷了,畢竟一開始,可是船長奪走了霍小姐和霍小姐的行李,後來行李又放到了大副房裡——都是管理層的人!
從曹航被酒瓶砸中到現在,紛紛鬨鬨五天了,霍小姐似乎也有五天沒有出現在我們麵前。但是今天看來,她還是那麼漂亮,那麼動人,那麼光鮮亮麗……
她點完了東西,衝龍哥和二副微微一笑:“沒有錯,沒有少,都是我的。”
我們也看見了那號稱幾十萬的陶俑。
可是……真令人失望,那就是個奇形怪狀,仿佛保齡球瓶子的怪模怪樣,也隻有巴掌大小的玩意兒。
我們議論紛紛,都不敢相信,這東西居然價值幾十萬!劉翻譯講了很多這個東西為什麼價值幾十萬,可是他說的那些,我們都聽不懂,龍哥看起來也聽不懂,隻是小心翼翼的捧著陶俑,交給霍小姐。
然後我們又被霍小姐的麵容吸引了,灰撲撲的陶俑被我們拋在腦後。
她笑得真美啊。
我覺得她在衝我微笑。
死了這麼多人,船上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她沒有變,她還是這麼美,她還是笑得這麼美……
本人許多、曹默、烏樂樂,承諾本頁日記均為本人真實書寫內容,特此說明。
這份日記結束了。
接著一份,還是甲板日誌。
甲板日誌
第8航次1976年4月21日
甲板清潔人員:烏樂樂
事件:水手與管理層再次爆發衝突,多人喪生。
翻過麵來,這次背麵附有的日記,是龍哥的。
這個人的字剛硬有力,和前麵其他人描述的他似乎一致。
1976年4月21日
撕破了臉之後,我們又勉強維持了幾天。
之所以還能勉強,霍小姐居功至高。她像一隻百靈鳥兒,輕盈地飛躍在我們和管理層之間,無論是哪一方,隻要聽到她的聲音,之前有再大的怒火,也會當場消弭;有再大的爭執,也不願意當著霍小姐的麵撕扯……
她是我們的和平女神。
我一直是這樣覺得的,但是劉翻譯有不同的想法。
有許多次,劉翻譯以一種令人難懂的眼神看著霍小姐,我問他,他隻是對我笑:“用中國話來講,是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用更時髦的語言說,是你眼見的,未必是事實,不過是你想見到的事實。”
文化人!
我表麵沒有說什麼,心中卻不乏冷笑。
和船長、和大副,真是一個德行。
這些文化人,不管外表表現出來怎麼樣,骨子裡,都是一樣的高傲傲慢,一樣的都是看不起我——我這類和他們不是同一階級的人。
船長到了這艘船的最高階層,所以無所顧忌的表現出他的傲慢無禮。
大副頭上有船長,便額外的表現出對不同階級的人的理解態度來,以此營造出自己同船長截然不同的形象來。但他內心藏著的鬼蜮伎倆,對比船長,卻有過之而無不及。船長雖然傲慢,卻不是背後算計人的家夥。
至於這次才出現的劉翻譯,也許才是真正的蛇一般的家夥……
隻是這條蛇,目前站在我這邊。
是啊,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船長死了,大副失蹤,他還能依靠誰呢?色厲內荏,在船長和大副在的時候如同透明人一般,但一朝得勢,又狂妄如孔雀開屏,渾不知將自己的光屁股暴露得一乾二淨的二副嗎?
階級不代表一切。
階級是人訂立出來的,也理當由人來打破。
我一直是這樣想的。
如今這船上發生的一切,也隱隱證明了我的想法。
劉翻譯是個聰明人。
也許,我該問問他,對於霍小姐,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當我虛心的詢問的時候,劉翻譯沒有再打啞謎。他說:“當我們要救火的時候,是剛剛燒起來時候好救,還是已經燒成燎原之勢好救?”
“當然是剛燒起來的時候好救。”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可這不正代表著霍小姐是正確的嗎?這幾天裡,每每管理層和我們發生了爭執,都靠霍小姐從中斡旋,她甚至受了不少委屈。”
“可是霍小姐真的成功救火了嗎?”劉翻譯反問我,“經過霍小姐的幾天調解,你和你的手下水手們,是否能夠更和平的和管理層的人相處?”
“……”
“當然不。”劉翻譯說,“你甚至因為霍小姐受了委屈而加倍的怨恨他們。”
“……”
“那這能叫救火嗎?”劉翻譯,“霍小姐不是在救火,她是在助燃。她隻是用一床看上去漂亮的被子,蓋住了那些火星,她讓你們麻痹大意,讓你們以為火星熄滅了,可是火星還在人們看不見的地上熊熊燃燒,等著燎原。”
“可是霍小姐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問劉翻譯,這次,劉翻譯沒有給我解答。
我並未全信劉翻譯的話。他的話固然有一些道理,細細想來,又不乏可笑之處,好比我最後的疑問——霍小姐為什麼要這樣做?這樣做對霍小姐有什麼好處?
劉翻譯不回答,恐怕是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釋這些吧。
而我可以回答他,船上的很多人都可以回答他——這純粹是因為霍小姐的好心!
但劉翻譯的話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
比如他說的,我們,水手們和管理層之間的矛盾,並沒有因為霍小姐的調解而有所緩解……是的,作為當事中人,我的感覺甚至比他更為明顯……我有預感……劉翻譯恐怕說對了,如果早點爆發衝突,衝突還能控製在安全的範圍內,但是到了現在……已經沒有人有辦法了。風暴馬上就要來了,那是誰也無法抵抗的風暴……
霍小姐對此恐怕沒有預料。她好心辦了壞事……
可是她真的是這樣淺薄的女人嗎?
我有限的和她相處的時間裡,她的一顰一笑,都是我夢中的模樣,她甚至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我不相信,我不願意相信,她也會犯這種低劣的凡俗女人會犯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