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找霍小姐了。
我心中的疑問需要霍小姐來解答,但是看見霍小姐那張純潔無瑕的臉,我又為自己的懷疑感覺羞愧。
這對一心一意幫我們的霍小姐而言,真是一種玷汙!
霍小姐看出我有心事,她寬容地讓我跪在地上環抱她的雙腿,讓我將腦袋長久地枕在她的大腿上,她的手指輕輕地梳理我的頭發,我焦躁的心也在這種梳理中逐漸平複。
我眷戀著這個姿勢,像是男子緊貼情人,像是孩子依偎母親。
我情不自禁地對她吐露了心中的秘密……從上船的一開始,在見到她的瞬間,我就愛上了她!隻是船長橫刀奪去了她!好在最後,船長得了他應有的惡報,她也終於被人從囚籠中解救出來。雖然直接解救她的不是我,但我的心,我的行為,和大副是一模一樣的。
“我知道。”她巧笑倩兮,“我了解。”
“那麼——”我屏息凝神地等待霍小姐的宣判。她對我的心是如何看待的?她願意將其接納嗎?願意將其捧在手中珍玩嗎?
“但現在不合適。”愁緒染上她的眉梢,“現在不合適。”
現在不合適,為什麼不合適,什麼時候才合適?
我接連追問,可是霍小姐再也不開口說話,她冷漠地將我踢到在地,剛才她有多溫柔,現在她就有多冷酷。她見我不走,竟拉開了房間的門,揚聲叫來了二副!
二副虎視眈眈地看著我,手裡按著他的獵槍,從那天晚上之後,獵槍就再也沒有離開二副的身邊。
我無可奈何,倉惶離開……像是夾著尾巴逃的一條狗。
我回頭看去,二副背對著我在和霍小姐說話,霍小姐嘴角含笑和二副交談,可是我注意到了,當我回頭的時候,她的眼波朝我蕩來。她回答了我剛才的問題:
怎麼才合適?
隻有當我成為這艘船的主人,隻有我再也沒有敵人的時候——才合適!
【——】
(一段被黑筆反複塗抹掉的黑塊)
紀詢用手摸著這張紙的背麵,辨彆出來了。
這行寫的是:
這不應該!霍小姐到底在想什麼?霍小姐到底要做什麼?這是真實的她嗎?
他的手指在這段內容上停留許久,半晌,繼續往下看。
——見血了。
曹默和三管輪發生了衝突,曹默將煙直接摁在三管輪的臉上,三管輪的慘叫響徹船隻。我們衝出去,看見了這一幕,在我反應過來之前,衝突已經全麵爆發了。
我們都拿起了武器,一片又一片的喊殺聲在我耳邊響起。
接著是一聲短促的槍聲——
一個水手倒下了,血像花一樣在甲板上散開。
它染紅了甲板,也染紅了我的眼睛。
沒有退路了,霍小姐似乎出現在我的身後,她朝我的肩膀輕輕一推……我也衝上去,衝入人群中,和水手們,我的手下們,一起戰鬥!
一聲又一聲短促槍響。
一個又一個同伴倒下去。
直到他們終於護著我衝到二副麵前,直到我終於奪下了那把槍,我環顧四周,看見三管輪手裡緊緊握著一柄剔骨刀,他的身邊倒斃了兩個水手,身上七零八落,被剔骨刀砍的;他則被曹默一拳一拳的擊打著臉部,重重地打著,臉都陷進了腦袋裡,還在打著……
許多揪住了二副身旁的小跟班,他的牙齒深深陷入對方的喉管。
烏樂樂倒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的一條腿已經沒有了,他搗破了二管輪的肚子,正撕扯著對方肚子裡的東西。
好多人都倒下去了,死了。
管理層的,我們的……但是最後,是我們贏了,贏的,是我。
本人馮四龍,承諾本頁日記均為本人真實書寫內容,特此說明。
隻剩下最後一份日誌了。這個遙遠的,四十年前的記敘,也終於走到了結尾。
依然是甲板日誌。也許最後的故事,都發生在甲板上吧。
第8航次1976年4月22日
甲板清潔人員:曹默
事件:二副被殺。
翻過來,背後依然貼著一份日記,最後一份日記,是劉翻譯寫的。
1976年4月22日
佛說,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我不信佛。我想,走到如今,是巧合,是意外,是我們自己選擇的結果。
當我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我也就明白了霍小姐。
其他人看不明白霍小姐,是因為他們的內心,已經給霍小姐貼上太多的標簽:溫柔,善良,純潔,無辜,美麗,天真……所有美好的情結的結合體,他們將她化為心目中的美神。
哪怕到了現在。
到了這由霍小姐一手促成的,血流成海,屍堆如山的現在,他們也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霍小姐也會寂寞的吧,明明表現得這麼明顯了,可除了我以外,大家依然如同泥塑木雕,讀不懂她的心。
有人會問,霍小姐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霍小姐美麗。
可是霍小姐美麗難道不是一個客觀現實嗎?
這確實是一個客觀現實,但是美麗是需要襯托的,越是知道自己美麗的人,越是需要盛大的貢品來襯托她的美麗,需要盛大的儀式來成就她的傳奇。
我們,不過是霍小姐選擇的,成就她傳奇的美豔的祭品而已。
我說得這樣麼明白了,如果還有人不相信,就請稍微動用他那裝飾物般的腦袋,仔細回想一下:
從開頭以來,這艘船上發生的所有衝突,哪一項不與霍小姐有關?
因為霍小姐被發現被帶走,水手們開始對船長不滿,大副帶人逼宮船長,直接導致船長被幽禁,進而死得不明不白;接著又因為霍小姐擔驚受怕,林小刀便荒唐地站出來承認自己是“凶手”,進而又導致了一波衝突,導致大副和駕助,為尋找真正的凶手而失蹤;再來更彆說付格與林小刀的衝突引發了之後一係列一係列的事情……直到現在。
直到馮四龍和二副,終於被挑唆得帶著各自的人馬,在甲板上決一死戰。
多像特洛伊之戰!
誰贏得了最終的勝利,誰就擁有權利和美人和財產。
這是男人在這個世界上,所應當擁有的和僅僅擁有的東西。
現在,我想,我們可以去得到自己的應得的戰利品了。
是的,“我們”。
霍小姐用我們所有人驗證了她的美豔,我們所有人,也理當擁有分享她的權利。
龍哥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東西。
他不再隻能夠擁抱霍小姐的雙腿,不再隻能將腦袋枕在她的大腿上。他擁抱了她,她的眼淚滴在他的臂膀上,不像是水,像是一朵朵灼然跳躍的謔笑的火焰。
我為什麼知道得如此清晰?
因為在我擁抱霍小姐的時候,同樣的眼淚一模一樣地滴在我的肩膀。
我虔誠地吻去這些熱淚。
霍小姐張開迷蒙的雙眼,她輕輕地說:“二副……怎麼辦啊。”
那是魔鬼從地下發出的呢喃。
你們戰勝了他們,可二副還活著;還活著的二副上了岸一定會告發你們——
二副,怎麼辦啊。
她如羊脂白玉般的身軀一陣陣戰栗著,粉紅的花朵朵浮現在白皙的皮膚底下。
那是血的顏色。
鮮血由內自外的滋潤著這具絕美的身軀,鮮血中攜帶的所有生命,所有精魂,也在流淌過這具身體的時候,被她徹底吸收。
我明知這個宛如神女一樣的女人,隻是偽裝成神女的魔鬼……
但是我匍匐在魔鬼的裙下。
我想,不止是我,還活著的所有人,他們都匍匐在了魔鬼的裙下。
魔鬼已然撕去貞潔的麵容,但是我們逃不過了,我們早已無法從魔鬼鉤鐮似的手指中逃過,她輕輕的撥一撥手指,我們便如牽線木偶一般聽她調度。
我們一遍遍地,前往她的房間禱告,在她施舍的笑容中沉淪不醒,像是酒癮深重的醉鬼,明知酒精就是毒藥,依然隻往酒裡尋找天堂。
突然之間,一眨眼裡,從睡到睡醒的一夜中,能給予我們溫度的肉體毫無征兆的死去了。
癱在床上,先變得僵硬,如同冰塊一樣僵硬,又變得濕軟,如同爛泥一樣濕軟。
霍小姐死了。
蒼蠅落在她精巧的鎖骨,小蟲飛上她圓潤的腳趾,她的芬芳依稀改變,好似漸漸傳出了那些庸俗的屍體才能傳出的腐臭味道。
但是那張臉。
那張臉,在身體腐爛的同時,竟紋絲不動,竟像脫離了時間的衡量和規律的束縛,依然保存著最鮮妍的顏色,最美麗的麵貌。
我們不敢褻瀆那張臉,隻能與蒼蠅和小蟲竟逐那腐臭發爛的肉體,我們一遍遍地親吻這具肉體,朝聖一樣親吻著一塊臭肉,根本沒有辦法從中逃脫。
多麼痛苦。
多麼悲哀。
更為痛苦和悲哀的是,這時魔鬼又變成了神女,她把軀殼拋棄了,因此罪孽也就消弭了,隻剩下純粹的美,凡人無可企及的美。
當閉合雙眼的時候,我已經明白。
美神是無法長久留在人世的。
她留在人世的時候,給予我的,隻是虛幻的快樂和真實的折磨,因為我想要獨占她,可是沒有人能獨占美神;但當她死去的時候——痛苦終止了。
真實的折磨消失了,所以虛幻的快樂也變得真實了。
我們從此擁有了她,每個人都擁有了她。
她從單一變成了無窮,隨時隨地,分分秒秒都陪伴在我們身邊。
我想,我明白了——究竟是誰在短短時間內,心生殺意果斷殺了她。
這艘船上,多的是殺手。
如同我先前所說,隻要稍稍動一下擺設在脖子上的腦袋,就明白——船長是被誰殺死的,大副和駕助是怎麼失蹤的,付格又是怎麼死的!
不過這些真相還有意義嗎?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了。
我們遵照她的意誌,將被關押的二副,重新押上甲板。
龍哥主持了這場儀式。
如今剩下的人,除了二副以外,隻剩下我、龍哥、盧坤、褚興發、餘海、林小刀、許多、曹默、烏樂樂,一共九個人。
這九個人,並不全是我們的同伴。
當時甲板上的火並,盧坤和褚興發躲在房間裡,沒有參與,餘海的冷凍庫距離甲板遠,他也沒有趕上。而我,慚愧的說,我不過是一介書生,當時確實沒有反應過來。
“我不想殺人,但是,走到這裡沒辦法了。”龍哥說,“霍小姐說得對,隻剩二副了——殺了最後一個管理層的人,這事就了了。等我們回了岸上,就沒有人會說閒話了。”
二副發出一聲動物似的慘叫,他爬起來想要跑,但立刻被水手們像按一隻豬一樣按在地上。龍哥看著我,霍小姐也在天空探望著我,我沒有猶豫,一刀捅進了二副的腹腔。
後麵是餘海,餘海同我一樣,沒有多少猶豫。雖然還一手拽著佛珠,但拿刀捅人的動作,看上去自然得跟殺豬一樣。
接著是盧坤……盧坤拿著刀,在二副麵前站了很久。
二副的慘叫,一直沒有斷過。
從開始試圖逃跑的時候,就在慘叫,就在咒罵,到中了第一刀的時候,聲音陡然變大,後來又慢慢變小,到了這時候,已經很低了,像是豬在那邊哼哼唧唧。
對了,盧坤是唯一沒有進霍小姐房間的那個人。
他會是唯一一個從魔鬼的把戲中逃脫的人嗎?
久到所有人都等得不耐煩,曹默許多開始防備他的時候,盧坤一刀捅了二副的胸口。
他沒有逃脫。
他或許可以逃脫真實的霍小姐,可絕對無法逃脫虛幻的霍小姐。
隻剩下褚興發了。
水手們勸褚興發趕快動手,他們其實不討厭這位大廚,這位大廚平日裡倒也不怎麼狗眼看人低,加上飯菜做得還不錯,還算是得人心,所以他們也願意給褚興發一點時間。
大家說:
“就像殺豬殺雞一樣,閉著眼睛就是一下子!”
“彆等了,他不成了,你就當給他一個解脫吧。”
“你不給他解脫,就輪到我們給你解脫了。”
但這恐嚇,隻是嘴上的恐嚇罷了。
我們不是真正的魔鬼……
褚興發還是不能下定決心,他抱著頭,跪在地上求龍哥放他一條生路。
他不明白,龍哥就是不願意他死才逼他做出決定!
龍哥有了決斷,他給兩個人使了眼色,讓他們裹挾著褚興發上去,當把褚興發拖到二副跟前的時候,褚興發哇的一聲吐了……
二副已經死了。
他的血,流乾了。
最後龍哥拍了板,讓褚興發把屍體分屍了。
這樣,就不用再把褚興發殺了。
所有的事情都結束了。
我們再度回到霍小姐的屍體身邊。
她依然安靜地躺著,那具肉體越發腐臭了,可是那張臉,竟越發美豔了。
這是人無法抗衡的美。是人能夠在這痛苦的世界生存下去的賴以為支柱的美。
所以唯有她,我們不能將其簡單的和其他的屍體混作一談。這是對她的玷汙,也是對我們自己的輕慢。
她無私地贈與我們她的遺骨。
我們和她,永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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