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偷渡來到異國他鄉,語言不通,沒有證件,日子理當過得很清苦。但是事實上,並沒有那麼清苦。
因為我所期望的,比如好吃的零食,比如鞋子衣服,總會在我睡夢的時候,悄悄出現在我的枕邊。
豐富的物資多少抹去了我置身異國他鄉的孤單感。
但是雖然還小,我也很不理解,不理解媽媽為什麼帶我來國外,不明白本該見麵從船上回家的爸爸,為什麼沒有一絲一毫的消息。
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好東西,好吃的食物,嶄新的衣物,都隻能放在房間裡,不能穿出去。
那時候,媽媽對我耳提麵命,讓我將這些東西好好藏著,說我之所以能擁有這些東西,都是爸爸帶來的,是爸爸用再也不和我見麵換來的。
她說爸爸雖然不和我們見麵,但他對我們的愛,全化作了這些東西,東西越多,他的愛也越多。她說離開是奉獻,是他的愛對我最無暇的奉獻。
我無法理解。
那時候我和媽媽說,那我不要這些東西,我也不要呆在這裡,我要回去找爸爸。
沒有結果。
爸爸永遠在大洋的彼岸,在孩子的夢裡。
孩子隻能找新的東西,填補父親的空缺。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也在華人街裡交了新的朋友,和我一樣的孩子,大家在街道裡竄來竄去,撞每一個路過的人,有時候還會衝進商店,偷拿東西,再一哄而散。
都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孩子的世界裡,也不缺乏攀比。
唐人街裡的孩子,沒有幾個是富裕的,否則他們也不會進店裡偷東西。
我和他們呆久了,雖然媽媽耳提麵命的對我說不要將家裡的吃的用的拿出去,但為了麵子,為了在孩子們中的地位……我還是忍不住把那些東西說出去。
一開始沒有人相信。
他們說我謊話精。
後來我將東西拿出來,他們終於相信了。
眾所周知,孩子是藏不住秘密的。
於是,孩子的父母們,也知道了。
這時候媽媽已經漸漸再唐人街裡站穩了腳跟,盤下一個早餐店,每日裡都有不少顧客,鄰裡也客氣和睦。
但當那些超出我們展現出來的家底的東西暴露之後,事情就發生了變化。
那時候金條的威力是極強的,我知道家裡有金條,我看見過,這件事我告訴了我的夥伴們,我想,他們也告訴了他們的父母。
而想象的魔力是無窮的。
我說的一根金條,他們想的,恐怕是一匣子金條,一盒子金條,甚至一箱子金條。
周圍那些友好的鄰居,像是生了二皮臉一般,沒有任何征兆地換了張貪婪憤怒的臉孔。
先是早餐店裡鬨出了有人吃壞肚子的事情,媽媽想要息事寧人,做了賠償。
這倒打開了潘多拉魔盒。
一個又一個人吃壞了肚子,來這裡討錢,媽媽不願意給,早餐店便被他們一氣砸個稀爛,滾燙的熱油兜頭蓋臉的朝我潑下來,媽媽為了保護我,背都被燙壞了。
那次,我們報警,可是洋人警察,根本懶得管華人的事情。
這條唐人街,是有幫派的,幫派才是這裡真正的管理者。
我們報警的行為激怒了他們,整個華人街,都開始排擠我們,我們的窗戶自那次開始,就再也沒有完好過,總有人拿石頭、酒瓶,手裡的任何東西砸爛它,屋子裡常常出現死老鼠,死貓,死狗。
至於各個角落,更不用說,早被想要發財的人們翻了個遍。
夜裡的一點點動靜,都會令我們從被子裡跳起來,跑出去,因為我們很擔心他們會放火,或者乾脆衝進來,把我們殺害。
那時候我們睡覺也不脫鞋。
這並非絕對不可能。
有一天晚上,就有這麼幾個蒙著臉的人提刀衝進來。媽媽和我從床上跳起來逃跑,慌不擇路地跑到隔壁鄰居處用力敲門。
門一直沒開。
鄰居不想惹事。
但後院的籬笆,開了一角,裡頭閃過一個身影。
那是我的小夥伴之一,她叫苗真。
黑不溜秋的夜裡,她的白裙子在籬笆上勾過,像是一道指引生路的真靈,放開了一個安全的空間,供我和媽媽躲藏。
這也是我和媽媽在這場因露富而引來的騷亂中,感覺到的唯一一點善意。
等到天亮了,我們再回到已經被徹底翻亂的房子裡。
媽媽抱緊了我,她賭咒一般發誓:
“不能呆在這裡……這泥潭一樣的地方,你爸爸離開我們,是為了讓你過上安全富足的生活……是為了讓你來這裡過上等人的生活!媽媽也會不計一切,為你鋪平道路!”
此後媽媽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離開唐人街。
轉機很快來了。
媽媽在又一次前往警察局的時候,認識了一個男人。一個外國男人。
媽媽成了這個男人的情婦。
於是,不費吹灰之力,媽媽保住了我們,保住了錢,更解決了導致這一切最初原因——我的上學問題。
隻有一個代價。
她告訴我,我必須離開她,獨自、獨立去上學。
媽媽將我送進了一所很好的寄宿學校。
每次從學校裡出來,我再回到媽媽身邊,都會覺得媽媽和前一次見麵截然不同,每一次,她都距離我更加遙遠。
媽媽有了新的家,新的孩子。
她遠遠的站著,可每次見麵的短短時間裡,依然不厭其煩地說著她和爸爸對我的愛。
爸爸給了我錢,她給我了尊嚴。
她和我之間越來越遙遠的距離,正是她對我的無暇的愛的奉獻的最好證明。
而我,確實,有了很好的學校,有了白人同學,和唐人街以外的亞裔同學,我進入了白人的學校,白人的社會。
當我讀完高中,拿到大學入取通知書的時候,媽媽將爸爸多年前交給她的錢,交給我,再次回到唐人街的時候。
我看見了我過去的夥伴。
時間向前走了很多年,但他們,還是和當初一樣,呼朋喚伴,橫衝直撞,闖入商量暗偷明搶,再被追逐毆打。
他們的時光,仿佛停留在了當年。
我不得不承認,媽媽說的是有道理的。
她帶著我來到了這裡,又將我從泥潭中推向光鮮的社會。
爸爸的離開,給了我成年以後足夠富足的生活;媽媽的離開,鋪平我通向成年的道路。
他們都有自己不得不離開的理由,也都用離開表達了對我最後的愛。
離開,這個字眼,對我而言宛若魔咒。”,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