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孫兒進國子監了嗎?”宣和帝仿佛並不在意適才的插曲,話題仍是繼續圍繞著越國公的乾孫子。
“今日剛進國子監。”越國公有一答一。
“朕的皇子們也都在國子監了。”宣和似是感慨地提了這麼一句。而後又沒頭沒尾地問了越國公一句,“關於建州貢院起火一事,你怎麼看?”
越國公腹誹:說好的閒聊,這都哪“閒”了?
“臣覺得……”
“說。”宣和帝微微抬了下巴,示意越國公不要有所顧忌,直言不諱就好。
“臣覺得皇上聖明。”
宣和帝乍一下沒反應過來,隨後歎了口氣,“沒人跟朕說真話了,連師大人都不願意說了。”
要按照越國公那個舊時的脾氣,當真是不管不顧就說出來了,不過宣和帝一向不愛聽越國公說實話。宣和帝早年大概是年輕氣盛,聽不得勸,覺得滿朝的文武大臣沒一個是自己人。現在也十來年過去了,宣和帝的脾氣也收了不少。
越國公本身也並不知道多少,當初因為以為墨珣在貢院裡,所以他央人打聽,等到後來墨珣的信到了懷陽,禦史丞也被派到了建州,越國公就不再關注這事了。“皇上,恕臣直言,臣對建州貢院一事其實知道得並不比聖上多。”
“你那乾孫兒不是參加過建州的鄉試嗎?”
“臣曾問過,墨珣當時是貢院考試,而貢院北區起火,相隔甚遠,所以並不知情。”
宣和帝頷首挑眉,“朕的八個皇子裡頭,師愛卿覺得哪個更適合被立為儲君?”
越國公險些以為自己聽岔了,一張老臉上滿是莫名,也不敢隨意動彈。這時候的隨意一個動作或者一句話都很可能就會讓宣和帝誤以為自己有所指向。
送命題!
“說說?”宣和帝輕輕咳了一聲,外頭的內監便正對著屋裡退了出去,並且將門也掩上了。
“臣認為,皇上心中早有決斷。”越國公剛說完,宣和帝的臉色一變似乎十分不悅,“臣自就任禦史以來,從未與各位皇子有過私下的接觸。”不歸越國公管的事,他從來不過問。早些年越國公真是什麼都管,也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他與許多朝臣關係都很僵。
越國公說這話的時候當真問心無愧了,彆說是本朝,就是前朝的時候,越國公也沒參與過皇族這些明爭暗鬥。
宣和帝歎了口氣,擺擺手,“罷了,容朕想想。”
越國公雖然當麵不敢揣測聖意,但還是悄悄打量了一下宣和帝的臉色。似乎距上次越國公打量宣和帝已經過了好多年了,不知怎麼,越國公竟然能從宣和帝身上看到先帝的影子。
宣和帝想事情的時候,越國公沒敢貿然開口,兩人這麼沉默了一陣之後,宣和帝才對越國公說了句,“你退下吧。”
“是,臣告退。”越國公沒時間去想宣和帝今天東扯西扯到底是想做什麼,但最後問的那個確實不是越國公能貿然回答的問題。越國公誠惶誠恐地起身,躬著身子背對著門退了出去。
從景陽宮的抱廈中出來之後,便由其他內監領著越國公從宮裡出去。
宮中的內監也不敢隨意與越國公搭話,是以兩人一路上除了腳步聲之外並未發出其他的聲響。
越國公抵達禦史台之後,便有同僚迎上來詢問聖上招他前去所為何事。因為越國公此時乃代理禦史丞,是以宣和帝若是有任務下派也是直接告知越國公。禦史們這麼上來問,倒也不算不合規矩。
“聖上聽聞昨日我宴請朝臣,宴會上有人鬨事,便喊我過去問問具體情況。”越國公隻說了一部分,對後頭宣和帝所問的“立儲”一事隻字不提。
宣和帝與越國公的關係一向冷淡,此刻卻私下裡喚他去問過,這明顯就是拿越國公當心腹了。
當然,以上的猜測連越國公自己都不信。宣和帝登基之後,曾經將朝廷進行過一次換血,那些個支持其他皇子登基的大臣全被宣和帝找了理由貶官或者乾脆下獄。像越國公這樣的,隻忠於“皇上”,但誰當皇帝都跟他沒多大乾係。雖然不受皇帝青睞,卻十分穩妥。
趙澤林曾言要將宅子租與倫沄嶽,但為了墨珣的認親宴,這事兒便一直拖了。府裡抽不出人手去收拾宅子,所以倫素程此時仍是住在馥蘭院裡。
待到越國公酉時下衙回府、倫沄嶽從翰林院歸來,墨珣也下學回來了。
等他們換掉外袍,在飯桌上用飯時,越國公才將宣和帝所言說了出來,“聖上讓我帶著墨珣進宮。”
墨珣眉尾跳了一下,也不開口,隻等越國公細說。
倫沄嶽也沒想到,飛快地朝墨珣看了一眼,見墨珣此時麵上並無過多變動,便覺得侄子的心性著實不錯。這事兒若是攤到素程素華身上,兩人必定已經開始惴惴不安了。
倫沄嵐第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隻是端著碗的動作愣了愣。等了有一會兒,趙澤林開口說話了,他才發現自己並沒有聽錯。
趙澤林飛快地眉頭皺起,“不是玩笑話?”
“我起初也以為是玩笑話。”越國公搖頭,“但當我向聖上求恩典,想讓墨珣在懷陽參加鄉試時,聖上卻說讓墨珣親自進宮去求。”
這也是越國公想不通的地方——宣和帝見墨珣做什麼?墨珣所經曆的、所作為的,雖然有些不合常理,但也不至於驚動宣和帝。本朝幅員遼闊,多得是奇人異事,墨珣這根本不算什麼。
“莫不是……不打算給恩典?”趙澤林小聲說了句。他有些懷疑越國公沒有聽明白宣和帝的意思——他讓墨珣親自進宮去尋,然而卻沒有給墨珣進宮的腰牌。那麼沒有了腰牌,越國公就算帶著墨珣到了宮門口,也是會被攔下來的。
“應當不是。”越國公也跟著皺眉,“我原也當聖上隨口說說罷了,可當我問及,聖上卻翻臉了。”
趙澤林沉思片刻,這才開口,“也未說何時,也未給腰牌,這如何進得了宮?”趙澤林說完,在座的人也都反應過來了,“等來了牌子再說。”
用過晚飯沒多久,宮裡便來人了。
因為是宮裡來人,所以整個越國公府都出來迎了。
“師大人,國公夫人。”馮大全被門房迎進了越國公府,這才同府裡的主人打招呼。
“馮公公?”越國公笑開了。
馮大全也跟著笑了起來,“今個兒咱家與師大人有緣了。”馮大全是宣和帝還在當皇子時就派到他身邊伺候了,他與宣和帝幾乎是一同長大的。不過這種說法在心裡想想就算了,若是說出了口,那就是滅九族的大罪了。“不過咱家可不是來找師大人敘舊的。”馮大全看了一圈兒在一群人裡找到了一個最小的,“咱家今兒個前來是給墨珣遞入宮牌子的。”
說著,馮大全側過頭去示意身後的小太監將牌子遞給墨珣。
“皇上說了,後天便是好日子,恰好國子監休沐,讓師大人巳時帶上墨珣進宮去。”馮大全這就把宣和帝的口諭說了。
因為隻是口諭,也不需要擺案下跪之類的,是以小太監直接端著托盤,走到了墨珣跟前。
墨珣沒有關於皇室的禮儀,這一下倒也不知是不是該直接拿起來。
“拿吧。”馮大全見狀,微微頷首衝墨珣笑了一下。
墨珣轉頭去看越國公,見越國公也點了頭,這才將牌子捏在了手裡。
越國公見墨珣拿了牌子,便開口邀馮大全到屋裡喝茶。
馮大全直搖頭,“可不成,皇上還等著咱家回宮複命呢。”
越國公見馮大全麵上十分認真,不似作偽,便親自送了馮大全出去。越國公雖然不屑這些內監,卻也知道這些人得罪不得。早前他丁憂,尚在建州倒也罷了,可現在回了京,還是得按京裡約定俗成的規矩來。
送至門口,馮大全讓小太監先到轎子邊候著,這才對越國公說:“師大人有福氣,咱家聽聖上的意思,似乎是對師大人認的這個乾孫兒十分感興趣。”
這話一出,越國公就知道馮大全是在向自己賣好了。但奇怪得很,他在朝為官這麼久了,自打先帝大行之後,便再也未被內監這麼假以辭色過。那些內監雖然麵上畢恭畢敬,卻隻是守規矩罷了,私下裡絕對不會對越國公多說一句的。馮大全與那些人不同,按他與宣和帝的關係,隻要他將來不參與謀朝篡位一事,那絕對是可以在宮中安度晚年的。
“多謝馮公公提點。”越國公謝過馮大全,原是要讓身邊跟著的侍衛奉上薄禮,但馮大全一看越國公的動作便小退了一步。
“師大人不用送了。”馮大全麵上帶著笑,卻不諂媚,就如同當真在與越國公道彆一般。
越國公心中狐疑,麵上不顯,將將馮大全送走之後,才一路搖頭晃腦地進了屋。
趙澤林與墨珣正等著越國公,此時見越國公帶著“毫不知情”的表情從外頭進來,趙澤林便開口問道:“怎麼這種神情?”
墨珣剛才瞧著馮公公與越國公在大門口說了一會兒話,而越國公自打馮公公離開之後那表情就有些難以言喻,此時也不例外。墨珣手中握著木質的牌子,一邊摩挲著上頭雕刻紋路,一邊想著眼前這是什麼情況。
倫沄嶽當越國公與墨珣他們有話要說,便在越國公送馮公公出府時對倫沄嵐說:“不如弟弟與我先回馥嵐院吧,也好路上一道消消食。”
墨珣原是要跟,但倫沄嶽卻衝他搖搖頭,“你等國公回來,看看他還有沒有什麼要交代的。”倫沄嶽自己也沒進過宮,也不懂宮裡的禮儀規矩。更何況,他剛才也聽見了,後日早晨墨珣就要進宮了,此時不緊著學禮儀待到何時?
倫沄嵐自然也知道二哥的意思,對趙澤林說了一聲之後,兩人就一同告退了。
是以此時,屋裡隻餘趙澤林與墨珣二人。
越國公“嘖”了一聲,“這馮大全的態度有些怪異。”越國公這人私下裡說話隨意得很,名字與職位換著來。比如懷陽府尹,麵上喊人“韓大人”,私底下就是“韓博毫”;丞相吧,麵上喊人“錢相”,私下裡可能就是“錢正新”了。
趙澤林與墨珣兩人便等著越國公形容馮公公的態度有多怪異。
“竟是十分友善熱絡。”
越國公此言一出,趙澤林也是沒想到。他偏頭看了墨珣一眼,實在摸不透宣和帝到底是何用意。
“聖上今日退朝之後讓馮大全把我叫到景陽宮去。”這話剛才越國公提過了,墨珣在飯桌上時就已經聽出了越國公話語裡中的欲言又止。“問我覺得哪位皇子更適合被立為儲君。”
趙澤林眼睛一眨,眼神直了一會兒,又眨了眨眼,“你怎麼答的?”
越國公搖頭,“我隻說,皇上心中必有決斷。再加上我對那幾個皇子都並不了解,自然也說不出什麼來。”
墨珣聞言,也是一愣。按照越國公一直以來對自己說過的話,那宣和帝對越國公一直以來都並不親近。越國公還是禦史丞的時候,兩人也是很明確的上下級關係。越國公並不是什麼天子近臣,應當不會被問這種問題才是。
實在太奇怪了。
墨珣想著想著,忽然覺得自己似乎陷入了誤區。他一直覺得宣和帝今日的舉動十分奇怪,卻沒有去想過,或許真正奇怪的人是師明遠。禦史丞責任重大,若不是真正的天子近臣,又怎麼會是禦史台主事呢?
這麼想著,墨珣抬頭去看越國公,見他似乎仍是一副無所知的樣子,又有些懷疑是自己想多了。越國公既然認自己作乾孫子了,那他們便已經是一根稻草上的螞蚱,不會瞞著才對。
宣和帝對一個人是否親厚,那個人自己都感覺不到,那彆人又要從何得知呢?
“皇上沒有再問了嗎?”墨珣說完之後便抿著嘴等越國公回答。
越國公搖頭,“沒有,隻說要自己好生想清楚。”
奇了。
在墨珣看來,宣和帝召越國公,其主要目的並不是自己,而隻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幌子罷了。至於讓越國公帶自己進宮……應該也隻是純粹的好奇罷了。
雖然墨珣從來不信巧合,但他到了此方空間之後,遇見的巧合實在太多,不由得他不信了。
“算了。”趙澤林發話,“墨珣還是先學點宮廷禮儀吧,免得進宮時衝撞了貴人。至於其他的事……我們暫時不要想太多,這可能隻是一個試探罷了。”
倒也是。
墨珣點頭,說不準宣和帝並不隻叫了越國公一個人去問這個問題,隻這麼一丁點兒動靜就搞得草木皆兵也不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