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也就是因為進到宮裡, 離宣和帝越來越近了,唯恐吸引了宣和帝的全部怒火,聲音這才慢慢消小了下去。
此時, 宣和帝的禦駕正在太和門前矗立著。
因為陣仗太大, 又是燈火通明的,饒是大臣們的視力沒有那麼好,卻也隱隱有所猜測。
如此一來, 原先還吵吵嚷嚷著的朝臣們,自打過了金水橋,看到了太和門前那般肅穆的景象之後,談論與抱怨的聲音就漸漸小了。
墨珣與其他的大人們不同, 再加上適才, 因為月全食的緣故, 使得他數十年來沒有動靜的境界忽然之間便突破了,這會兒彆說是坐在太和門前禦輦上的宣和帝, 就是位於後宮的那個煉丹房, 他也能瞧個分明。
墨珣的視線隻在宣和帝身上有了短暫的停留, 之後便也不再去注意宣和帝了。
反正已經有那麼多人去在意, 多他一個不多, 少他一個也不少。
墨珣的注意力現在是全然放在了後宮的某處。
昨天進宮之時, 墨珣便已發現後宮之中彌漫著“黑氣”,大有遮天蔽日之兆。
現在進宮已是夜晚, 但黑壓壓的一片卻直直蓋過了宮中的燈火輝煌。就連宣和帝現在所處的位置, 都像是被一層黑紗所籠罩著。
瞧眼前這麼個情況似乎是比昨天更為嚴峻了?!
墨珣一時也不敢確定, 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畢竟會形成如此濃鬱的“黑氣”,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這些“黑氣”從無到有也不過是從除夕到上元節,這短短半個月的時間。而從昨至今才一天……
所以,到底昨天就已經到了太和門,還是今天才到的太和門?
墨珣實在想不起來,乾脆也就不再去想,轉而去“看”上一次沒能好好“看”過的關人的地方。
像關押雅礱使臣的地方叫作“天牢”,那麼宮裡這些個暗處,應該就能被稱為“地牢”了吧。
墨珣一時也理不清,倒也不再糾結了。
他一麵隨著同僚們朝著宣和帝所在的方向走,一麵又分神去觀察“地牢”之中的動靜。
這一次……他再沒能聽到咒罵聲了。
上一回,墨珣正是因為聽到了與宮中肅穆不同的咒罵聲,這才知道了宣和帝拿活人煉丹。
而他也一直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無能為力,所以一直避而不見。
現在,倒不是因為練氣中期已經能夠力攬狂瀾,而是要鬨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煉丹房的位置比起宮裡任何地方都更為陰森,饒是墨珣本身並沒有出現那裡,卻也能從周圍源源不斷的反饋中感到森冷。
墨珣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感覺到“冷”了。
因為“黑氣”彌漫,墨珣有些無從分辨眼前的情況,不得不再次催動靈力將眼前的“濃霧”抹去。
如此一來,雖是能看得清了,但卻也失了那樣可怖的感覺。
宣和帝的煉丹房打掃得十分乾淨,無論是牆上的符篆上的圖紋,還是煉丹爐上的紋路,那都是清晰可見的。
單這麼看,還真是看不出有什麼醃臢齷蹉。
墨珣又往之前發現關押哥兒的地方探了探——“地牢”之中本就比外頭更為陰暗,再加上,裡頭沒有點燈,倒讓人不是很容易察覺出有什麼異狀來。
墨珣的感覺本來就比常人更為敏感,此時雖說周遭一片黑暗,但壓抑的氛圍確實讓人感到了明顯的不適。
墨珣隻覺得自己本來一派平靜的內心忽然就跟著煩躁了起來,內心深處逐漸湧起了一股暴戾。而最讓墨珣感到奇怪的是,這股暴戾本是不存在於他的內心之中的。
修仙,首先修的便是心。
墨珣一直以來都是沒什麼情緒表達的人,見不慣也就隻是見不慣而已。
暴戾就更是少見了。
墨珣一麵探尋著後宮之中的情況,一麵也在壓製著自己內心的那股子本就不屬於他的怪異的感覺。
因為將所有的注意力全都傾注於自己的感知,墨珣才從平靜而黑暗的環境中探查到了不對勁的地方——之前,墨珣跟宣和帝去看煉丹房的時候,聽到的那樣中氣十足的咒罵聲,現在已經完全變為了低聲的抽泣。
若不是正好聽到了低聲的抽泣,墨珣恐怕都要以為煉丹宮裡的哥兒們已經全都殞命了。
因為有了響動,墨珣趕忙仔細地辨了辨,這才發現,原來這些哥兒全都縮在角落裡,一動不動。
若不是尚有低低的呻吟聲,墨珣險些沒能注意到。
這個地牢,說大不大:比起天牢那是小了不少;可要說小,那也小不到哪裡去,畢竟是在宮裡的。
說是地牢,看起來就像是為了關押這些哥兒才另起的。
大概是被關起來之後,就再沒有人管過他們。墨珣這兒看著他們身上的衣衫早就變了顏色,有的還有破損。
懷陽城的正月仍是冷得很,而這些哥兒的衣衫早就破了,雖是尚能蔽體,可在地牢這樣陰冷潮濕的地方也沒什麼保暖的作用。
墨珣看著他們縮成了一團,並沒有與周圍其他哥兒交流的意思,隻自顧自地抱著腿,兩眼無神地不知在想著什麼。
每個人都披頭散發的,對周圍所有的所有事都是一片漠然。
忽而,地牢外頭用來鎖門的鐵鏈響了。
墨珣眼瞅著屋裡本來還毫無動靜的哥兒們全都抖了起來,一個個都往角落擠,就像是外頭有什麼可怖的東西出現了似的。
不多時,鐵鏈聲消失了,墨珣“瞧著”有兩名身著道袍的術士一邊攀談著,一邊一前一後低進了地牢。
“師父也真是的,不是才剛帶了兩個人畜過去,怎麼現在又要?”矮個的術士語氣中帶著滿滿的厭煩。
“嘖。”高個術士麵帶不悅,“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那是‘靈材’,不是‘人畜’。”
矮個術士不以為意,但卻也不再反駁了。
高個術士知道自己說他不動,倒也不再繼續說了,這就開始對他解釋道:“師父不是說了嗎?今天有‘天狗食月’這等天降異象,正是煉丹的大好時機。”
高個術士倒是耐心十足,隻是說著說著,也是擺擺手,“罷了,說這些做什麼?師父說什麼,你聽就是了。”
反正師父也就是叫他們來帶人,根本就沒有多解釋,不過就是高個術士自己瞎琢磨的罷了,這會兒矮個術士這麼問,他好像也不知道師父究竟是想做什麼。
剛才月蝕出現的時候,他們都還沒回過神。等到月食結束,師父便急忙讓他們帶了兩個“靈材”出去,就為了把握住血月異象所伴隨而來的氣場變化。
不管到底有沒有靈力啊、精氣啊這些東西,反正師父要煉,那就煉煉。
矮個術士被高個術士說了一句,倒也真閉上了嘴,但待兩人走到牢籠邊的時候,矮個術士又抱怨上了,“怪隻怪欽天監的人沒能早點發現,若是正正好在月亮出現之時出丹,那這仙丹功效的功效肯定……”
高個術士這會兒正打量著牢籠裡縮著的“靈材”,對於矮個術士的話也就是隨口聽聽罷了。
“上次師尊煉出來的那個仙丹,皇上服用了之後多加讚賞,想來此次應當不需要再另外調整丹方了吧?”矮個術士像是已經習慣了高個術士的沉默,倒也不惱,隻是繼續同高個術士說話。
“哎,我跟你說。”高個術士想來應當是與矮個術士的關係不錯,這就壓低了聲音,要同矮個術士分享起秘密了。“上次那個丹方,好像就是師父瞎貓碰上死耗子……你沒發現後來再按著那個方子,怎麼都煉不出來了嗎?”
“難怪呢!”矮個術士恍然大悟,“我說師父怎麼……”
“噓!”高個術士趕緊用手肘撞了矮個術士一下,“可彆往外說。”
矮個術士被高個術士這副謹慎的樣子逗樂了,隻覺得他未免也太膽小怕事了。“這裡又沒有彆人,不過是些‘人畜’罷了。”
本來皇上就禁止彆人隨意靠近這處,而師父又曾對皇上說起過地牢汙穢,奉勸皇上不要到地牢裡來。
這些個“人畜”又不可能會活著離開這裡,又哪來的機會把這些話說出去?
高個術士也不等矮個術士再說,就隻提著燈籠湊近了牢籠。
墨珣才剛到煉氣中期,還沒來得及穩固自己的修為,就跟著越國公進到了宮裡來。他剛才雖然也夜能視物,但尚不及此時借著高個術士手中的燈籠光瞧得分明。
矮個術士跟了過來之後,便一腳踢在了牢籠上。
隻是這個牢籠建得牢固,卻是沒有因為他這一腳而動搖分毫。
可被關在裡頭的哥兒們卻並不像牢籠一樣巍然不動了。
矮個術士這麼一踢,立刻使得原先就瑟瑟發抖的哥兒們抖得更厲害了。
這些哥兒們像是被關得有些久了,形容枯槁,頭發蠟黃。或許是因為之前有哥兒反抗,“眼前的”這些哥兒倒像是被喂了藥似的,渾身無力。就算是朝著角落擠,卻也隻能稍稍挪動幾分,再無其他了。
墨珣耳畔處傳來了哥兒們抽泣、哭喊,但他們這樣的舉動卻沒能得到術士們分毫的憐惜。
矮個術士似乎有那麼點兒惡趣味,看到眼前哥兒們的動靜之後,立刻笑了起來。
高個術士雖然皺了眉,卻也並不製止,隻將燈籠交給矮個術士,這才空出了手來開牢籠上的大鎖。
墨珣已經從矮個術士口中的那個“人畜”中,聽出了他已經完全沒有把這些哥兒當人了。
墨珣下意識便朝著宣和帝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宣和帝此時瞧著膚色白皙,原先臉上的皺紋也一一被撫平,本來已經隱隱透出了銀絲的頭發又歸於烏黑。嘴唇平且薄,眼神陰鬱,正是十分冷漠無情的的模樣。
朝臣們雖是腳下加快了腳步,但卻也沒那麼快能走到宣和帝麵前。
墨珣這就又將注意力從宣和帝身上收了回來,繼續看著“地牢”之中發生的情況。
連墨珣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一向很少變化的表情在這個時候已經變得十分嚴峻。
然而,周圍的同僚們也都是一臉肅然,倒也不顯得墨珣的表情有什麼特彆的。
今日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明眼人都知道皇上必定是雷霆震怒。
大家連話都沒敢再說,隻安分地朝著太和門的方向走,哪還顧得上看彆人?
高個術士將牢門打開,直接就進了到裡頭。
“師父說要幾個?”矮個修士提了提燈籠,好方便高個術士仔細看看。
高個術士倒是沒答,隻是上前握住了最靠外的哥兒的胳膊,這就要往外拽了。
“救……”這些哥兒看起來就像是被喂過了藥,此時根本提不起勁來,就算被拽了起來,那也是腳下綿軟的。
他勉強掙紮著伸手拍打著高個術士的手,然而這麼點兒小動作,就像是在給高個術士撓癢似的。
本來,墨珣還沒聽到咒罵聲,現在看來,怕是因為用了藥,這才會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高個術士將這個哥兒拽出來了之後,便像是丟一個物件似的,隨手丟在了地上。
這些“人畜”被喂了藥,就算是高個術士鬆了手,那他們也是沒有力氣往外逃的。
高個術士又回到牢裡,又拖出了一個來。
矮個術士倒是靠在欄上,等著高個術士將鐵鏈栓上,再把大鎖掛上。
矮個術士伸手去將地上的哥兒拽了起來,一臉嫌棄地皺了皺鼻子,“什麼時候再進點兒新料?”
“你又要做什麼?”高個術士不應,隻拽著哥兒的胳膊往外走,“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些靈材是用來給皇上煉仙丹的,你彆胡來。”
“嗤……”矮個術士自是無所謂,反正皇上也從來沒到這裡來看過。“說起來皇上真是舍得。”
宣和帝喜怒無常,就連師父都不敢在背後妄議,他這個師弟未免也太大膽了!
想到這裡,高個術士立刻沉聲道:“師弟,禍從口出!”
“怕什麼,皇上這會兒在前朝呢。”矮個術士不以為意,“這地方本就見不得光,也就隻有我們而已。”
矮個術士顯然是不把地牢裡的哥兒當回事了。
“那也還是不要胡言亂語了。”高個術士時常聽矮個術士說一些有的沒的,有些煩了,便也不想再聽。
“真是可惜了。”矮個術士見他師兄又開始擺出一張臭臉,倒也不在意,隻繼續道:“這麼些鮮嫩的哥兒送到宮裡來,反正也活不了,還不興我們物儘其用嗎?”
矮個術士手上的那個哥兒瘦得厲害,身上原先穿著的小襖子早就被扯破了,這會兒聽到矮個術士說話,隻又低低地哭了起來。
他真是沒有力氣,否則寧可一頭碰死在牢裡,也絕不會苟活至今。
“地牢”裡的哥兒幾乎都被糟蹋過了,不單是這個矮個術士,可以說這整個宮裡的所有的術士都不是什麼好的。
那個高個的術士雖然一直在製止矮個術士胡言亂語,但隻要有新人進來,除卻他們口中的師父,之後便是這個高個術士一逞獸|欲。
墨珣本來還沒注意,這下聽了矮個術士的話便也隨意看了看,倒還真讓墨珣瞅見了那些哥兒的褲子下擺有著已經乾涸的血跡。
墨珣眉頭緊鎖,隻又挨個看了一圈。他是下意識就朝著褲子上看,但當目光觸及了這個哥兒的額頭之後,他又想起了自己完完全全可以根據額心上的紅痣來判斷……
如此一來,墨珣便也發現了地牢裡的哥兒竟是無一幸免,額頭上的紅痣均以全都變成了花的模樣。
而且,或許是因為身體不好的原因,這些花開得都很小。
難怪當初見著林醉額心的梅花,趙澤林和倫沄嵐他們會高興成那樣。
饒是墨珣此時想到了林醉,但心中的暴戾卻隻增不減。
墨珣剛要再繼續看看那兩個術士將哥兒帶出去之後要如何處置,便已聽到身邊同僚高呼:“臣等參加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與朝臣們進宮之前,在路上所料的一樣,宣和帝確實滿臉怒容。
墨珣趕忙將神誌收回,這就與同僚們一道跪到了地上。
“眾愛卿平身吧。”宣和帝心情並不好,但卻也並沒有為難眼前的這些臣子,隻是不耐煩地甩了袖讓他們起身。
待起身了之後,宣和帝直接就將禮部尚書叫了出來,讓他好生說一下今日發生的事該如何解決。
禮部尚書剛才一路上已經跟下屬討論過了,這會兒對上宣和帝的時候倒是言之有物。
隻說是要到太廟為月神祈福,為大周祈福。
宣和帝頷首應了,這便點了頭,“既然如此,就依你的話,即刻啟程前往太廟。”
一般朝臣們隨宣和帝前往太廟祈福都是白天,而且是早都已經做好了準備的,這會兒宣和帝說走就走,他自是方便的,宮裡有的是人會為他準備起來,可這就苦了連夜趕進宮裡的滿朝文武了。
可“天狗食月”畢竟不是什麼小事,宣和帝此時隻說是要到太廟祈福,卻也並沒有說出什麼彆的,倒讓朝臣們都鬆了口氣。
朝臣們雖身著朝服,但卻並不適合到太廟去祈福,而禮部尚書自然知道,卻也不敢跟宣和帝提。
反正現在是突發情況,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宣和帝剛發了話,所有臣子便退至一邊,讓宣和帝的禦輦在前頭,而朝臣們著緊隨其後……
本來到太廟祈福就需得很長時間,何況這會兒亥時將過。
朝臣們自是與宣和帝不同,宣和帝可乘坐禦輦,而朝臣朝臣們卻隻得步行。
如此以來,等到整個祈福禮畢,便已經到了卯時,又是該上朝的時候了。
不說朝臣們疲憊不堪,就是宣和帝也困頓非常。
宣和帝看著滿朝文武那個蔫吧樣,便也直接讓他們回府歇著,今日便當休沐了。
此舉,亦是讓朝臣們感激涕零,山呼萬歲起來。
越國公上了馬車之後便閉眼睡著了,呼聲震天響。而墨珣則坐在一旁,為越國公騰地方。
本來見到宣和帝之前,大夥兒都覺著宣和帝必是要大發雷霆,卻不料竟是不痛不癢地就把這事兒揭過去了,明顯是不合常理的。
若是宣和帝真的要降罪,恐怕整個欽天監都逃不過。而林醉的祖父林奕甫,又是欽天監的靈台郎……也不知會如何。
還有後宮裡的那些哥兒,總得救。
按照那些術士煉丹的頻率,恐怕很快宮裡又要采買一批新的宮人了。
原先,宮人們到了一定的年紀是可以還家的,所以很多人就算將孩子賣入宮中,也不過是因為走投無路的時候想為自己的孩子謀個出路罷了。與其在宮外被餓死,倒不如送進宮裡,若是運氣不錯,還能活下來,而賣身進宮的錢也能貼補一下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