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並非宣和帝不想再往下問,而是他的精力有限,隻問了這麼一會兒的功夫,他已經有些精神恍惚了。
若不是奏折一直拿在手上,他都要忘記自己坐在大殿之上所謂何事了。
這種身體超脫掌控的感覺讓宣和帝難以適從,而在這滿朝文武麵前,宣和帝更是得強打起精神來。
周行王這個事,既然他說了可以把錢還上,那大可以容後再議。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昭明王府之中搜出雅礱信物的事了。
昭明王被宣和帝點名出列之後,自然是學著兩個皇兄的樣子,咬死不認。
他嘴巴比較笨,不如幾個皇兄那麼能說,但今日之事,一旦被坐實了,那他可就是“通敵”的大罪了。
七皇子惜命,嘴巴再笨也是完完整整地將自己的意思表達給宣和帝知道。
“兒臣從未見過這個信物。”七皇子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兒臣也不知為何刑部會在兒臣的王府裡搜出這個。”
“刑部隻有這麼一個物證,沒有其他,兒臣有理由懷疑是有人想要陷害兒臣。”
“王府那麼大,想神不知鬼不曉地將這麼個小東西放到王府裡,不被王府之中的下人察覺,並不難。”
七皇子的聲音並不大,但勝在清晰。
他已經想好了,反正沒有人證,又沒有彆的物證,他就是不承認,難道父皇還能對他動刑,將他屈打成招不成
宣和帝“唔”了一聲,仿佛正在“消化”七皇子的話。
最後,宣和帝才對著七皇子點了點頭,“皇兒所言在理。”
這麼說著,宣和帝便看向了刑部尚書,“刑部可還有彆的證據”
“啟稟皇上。”禁軍都統出列,“日前有探子來報,說是發現京中的雅礱人活動頻繁。”
七皇子原先還鎮定自若的表情被禁軍都統的話搞得一僵,禁軍都統在這個節骨眼上提什麼“雅礱人活動頻繁”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想將把這些事也歸咎到自己身上嗎
然而此時,七皇子也不敢在宣和帝麵前造次,隻得耐著性子聽禁軍都統說話。
七王爺府裡查到雅礱王室的信物,這件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說,在今年之前,大周與雅礱兩國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友好鄰邦關係。雅礱人與大周人通婚也是常有的事,更彆說雅礱人進京定居了。
往大了說,大周與雅礱兩國交戰在即,七皇子手中握有雅礱王室的信物,恐有通敵叛國之嫌。
總之,就看宣和帝怎麼想了。
“活動頻繁是什麼意思”宣和帝的注意力果然就被禁軍都統吸引了。
“探子來報,說是跟蹤了一段時間,發現京裡的幾個雅礱人最近在往外遞消息。”禁軍都統回道“消息是截下了,看起來就是普通的家書而已。但微臣擔心有什麼暗號,便不好擅作主張將信放出去。”
宣和帝頷首,“傳令下去,告訴在大周的所有雅礱人,安分守己,不要與雅礱那邊有書信往來。否則,將會性命難保。”
宣和帝話說得是夠直白,但最後擬成告示的時候會由翰林院加以潤色,語氣並不會這麼強硬。
禁軍都統目不斜視,又道“探子還發現,其中有一個雅礱人與昭明王莊子上的管事來往甚密。”
“你胡說”昭明王像是被逼急了的兔子一樣,下意識就指著禁軍都統反駁。
禁軍都統為宣和帝親信,隻聽候宣和帝的命令,就是太尉也無法調動禁軍。
此時,被昭明王指著,禁軍都統非但不懼,反而將他視若無物,隻靜候宣和帝差遣。
宣和帝那雙略顯渾濁的雙眼朝著轉而看向了七皇子。
七皇子在他心目中是有些膽小怕事的性格,要說他會裡通外國,宣和帝的真是不信。
畢竟單憑一個信物,也算不得什麼。
雖說刑部尚書在奏折裡提到,這個雅礱信物是從昭明王府主院書架之中的暗格裡搜出來的,但其中的可操作性很大。
隻要刑部的人有那麼一個手腳不乾淨的,自然也可以將這個東西帶進王府,到時候再說是自己從王府裡搜到的便可。
而宣和帝,就是因為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昭明王膽小怕事的性子,所以心中才會信了昭明王的話是有人陷害於他。
但禁軍都統那邊
宣和帝的視線在禁軍都統和七皇子身上來回看著,似乎是在斟酌自己究竟應該相信誰。
最後,宣和帝才問道“那個雅礱人和老七莊子上的管事帶來了嗎”
“帶來了。”禁軍都統側過了身子,朝著外頭一點頭,便有人領著那個雅礱人與七皇子的管事進了大殿。
兩人在殿內,又是以犯人的身份,自然不能站著。
管事倒是乖覺,一進來便跪下了。
雅礱人則是反應了一會兒才跪了下去。
“說吧。”宣和帝懶得多費唇舌,說了兩個字之後,便朝著禁軍都統看了一眼,就讓他全權主持了。
“草民參見皇上。”這個管事雖是七王爺府上的,但從來沒有見過宣和帝,這會兒被禁軍抓進宮裡,心中惴惴不安,惶恐得不得了。
宣和帝的精神已經開始渙散了,但事關皇子,除了宣和帝親自過問,其他人怕是也不敢審。
禁軍都統接到了皇上的眼神,立刻心領神會地開口問起管事,“你跟這個雅礱人是什麼關係”
“草民與他無甚關係。”管事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這人是早前在王爺莊子上做活的佃戶,但今年開始,就已經補了些錢叫他到彆處做活去了。”
“此前,大周與雅礱的關係還不錯,雅礱人力氣大,乾活勤快,王爺便說可以租些地給雅礱人。”
管事口中的這個“王爺”指的自然是昭明王了。
“但是今年,雅礱與大周要打仗了,王爺便將莊子裡的雅礱人都驅逐出去了。這個人還是時常到莊子裡來,也是討個活計。”
管事說的話,條理清晰,這會兒說出來也是有理有據,倒是不難讓人聽明白他在說什麼。
這麼乍一下聽來,還真是滴水不漏。
宣和帝又轉而去看禁軍都統。
“此人正是探子發現,這段時日頻繁向雅礱遞消息的那個雅礱人。”禁軍都統指著跪在地上的雅礱人,“從過年開始,此人就一直在給雅礱送信。”
宣和帝本來就不是誠心想跟雅礱和親的,自然也是一直派人在京裡監視著這些雅礱人的動態。
他生性多疑,自然就覺得雅礱在大周也是安插了探子的。
是以這會兒,禁軍都統所說出來的話,宣和帝還是相信的。
七皇子在聽到了管事說的話之後,也就不再害怕了,反正橫豎他又沒有通敵,宣和帝又不能僅憑著這麼個信物就定了自己的罪。
禁軍都統還待再說點什麼,那個跪在地上的雅礱人突然暴起,腳下一蹬便朝著宣和帝撲了過去。
進宮的時候,這名雅礱人和管事已經被搜過了身。兩人身上都沒有武器,也沒有什麼尖銳剛硬的物件。而這一路上,因為這名雅礱人也一直表現得很拘謹,看守他的禁衛軍也沒有發現他有什麼異常的舉動。
任誰都沒想到在這麼個時候,此人竟會突然暴起,這個速度快到讓站在他身旁的禁軍都統都沒能反應過來,將他製住。
“皇上小心”
“保護”內監就在宣和帝身邊,見雅礱人朝著宣和帝來,隻愣了一下便撲到宣和帝身前。
而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那名雅礱人手中一根細棍戳進了脖頸。
細棍一經抽出,鮮血便直直湧了出來。
那名內監迷迷糊糊地用手去捂住自己脖子上漏洞的位置,卻是一下子栽倒在地,再無生息。
“護駕快護駕”
宣和帝身邊伺候的內監亂成了一團,馬公公見剛才那個內監死了,趕忙上前攔想攔著。卻被雅礱人一把揮開,跌倒在地。
雅礱人一步衝到宣和帝跟前,握著細棍便要動手。
宣和帝剛才還喊了兩聲“護駕”,這會兒細棍到了眼前,上頭還沾了血,倒叫宣和帝說不出話來了。
他愣愣地看著這根直闖麵門的殺人利器,竟是連閃躲都忘了。
直到“嗤”的一聲,血跡濺到了宣和帝臉上,宣和帝的臉在鮮血的映襯下又白了幾分。
宣和帝訥訥地低下頭,看著近在咫尺的劍,有些沒明白眼前這是什麼情況。
宣和帝身邊的內監是不能攜帶利器的,但在一旁的禁衛軍卻可以。
若換做是以往,宣和帝必定不會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刺客近身。
從幾年前開始,宣和帝除了每年的秋獵之外,便已不再額外舉行圍獵了。
而從那時候起,他就已經很少再舞槍弄棍了,就連一直以來喜歡的角抵,都被擱置到了一邊。
角抵戲還是看的,但不會再上場跟角抵手切磋了。
現在的宣和帝,身手已是大不如前了。
不管姿勢好不好看,反正活命要緊。
就在宣和帝這麼個愣神的功夫,禁衛軍已經將刺客的屍體從宣和帝麵前拉開,而那根險些要了宣和帝命的細棍也從宣和帝的龍袍上滾落,掉在了宣和帝的腳邊。
“皇上”身旁伺候著的人連滾帶爬地挪到宣和帝身邊,儼然已經顧不上什麼規矩不規矩了,“皇上”
所有人都看著宣和帝仿佛失了神誌一般,直愣愣地坐在龍椅上,一動不動。
“皇上還好嗎”
“皇上如何了”
“快,快傳太醫啊”
整個朝堂頓時就亂成了一鍋粥,人人都想衝到宣和帝麵前來好好看看宣和帝現在是個什麼情況,有沒有受傷,有沒有遇害
就今天這麼個光景,宣和帝如果真的駕崩了,那被宗正寺帶走的兩個皇子就無緣帝位了吧
朝臣們腦筋轉得倒快,卻沒曾想,坐著龍椅上的宣和帝動了動,高聲喝道“拖下去,給朕查”
宣和帝這麼一出聲,裡頭的怒氣完全掩不住了。而聽他說話時發出的聲響,擺明了就沒有受傷。
“皇上洪福齊天”
“天佑我大周”
朝臣們反應倒快,這會兒全都跪到了地上山呼萬歲。
宣和帝擺擺手,“先把老七關到宗正寺的牢房裡。”
“父皇”七皇子一愣,明明剛才還好好的,怎麼這會兒突然就要把他關起來了
然而,宣和帝並不欲在聽他解釋,隻說了聲“退朝”,這就由內監扶著離開了。
宣和帝身邊的內監嚇了一跳,先是一愣,而後便不管不顧地撲到了宣和帝身上。
這一日,去掉早朝的時間,墨珣足足在太和殿外站了有兩個時辰之久。好在他一邊“聽”著殿內的動靜,一邊也運轉著靈力,倒是沒讓自己的氣血淤塞。
天氣漸熱,站在殿外的大臣在豔陽的照耀下有些已經昏昏欲睡,全然提不起精神。
宣和帝在殿內自是顧不上外頭的人的。
剛才突然的行刺,讓原本已經昏昏欲睡的臣子們全都驚醒了過來。一時間,他們也不知是該往大殿內衝進去護駕呢,還是站在原地不動。
隻那麼一個刺客,就將殿內攪得人仰馬翻。
好在,禁軍很快便將那名刺客製服了。
等到宣和帝宣布散朝,已經有些臣子邁不動步子了。
年輕的倒還好,年長的那些走出兩步都險些要跪下去。
墨珣眼疾手快地托了身旁的同僚一把,待回過神來,才發現這人是京府通判。
京府通判下意識就抓住了墨珣的胳膊,借力站直,“有勞墨大人。”
“時大人,不用客氣。”墨珣沒有鬆手,反倒扶了一陣子,等他緩過勁了才不動聲色地將手放開。
京府通判年紀確實不小了,但朝廷就是這樣,一般都是乾到了不能動的年紀才會致仕。除非是犯了事兒,否則皇上決計不會主動去剝奪一個朝廷命官的官位的。
臣子告老還鄉,皇上甚至還會風風光光地將人送走。
京府通判謝過了墨珣之後,又連著自嘲地說了幾聲“老了,老了”。
墨珣仔細看了京府通判的樣貌,還真覺得他挺老的。
怎麼說呢,如果按照年齡來說,墨珣一定不會覺得京府通判有多老,畢竟墨珣活得時間比他長多了;可從樣貌上來看,墨珣活了幾千年,也就是頭發變白了而已,皮膚還是平整的。
說到底,是挺老的。
墨珣琢磨了一下,也沒說什麼“不老”、“年輕”之類這種忽悠人的話了,張口便是,“老當益壯,老而彌堅。”
京府通判嘿嘿笑了一下,但這個笑意很快就全然褪去。
宣和帝才剛剛遇刺,他跟人在這兒有說有笑的,萬一叫有心人看去,參他一本就糟了。
現在,所有人都巴不得跟殿內的事撇開關係,京府通判也不例外。
他跟墨珣沉默了一路,而兩人表情肅穆,看著就像是被剛才大殿之中發生的事給驚住了一樣。
宣和帝回到寢宮,又請了禦醫來看,倒是沒什麼大礙。
禦醫隻說給宣和帝開個安神的方子,叫宣和帝好生靜養。
宣和帝不置可否,隻讓身邊伺候的人都下去,而後便伸手將禦醫召到跟前來。“黃禦醫,朕覺得自己最近有些健忘。”
黃禦醫恍然,“皇上是因為過度疲勞,這才忘性大了。”
宣和帝搖頭,“朕的意思是,朕連一刻之間發生的事都會忘記。”
“”黃禦醫總覺得自己是不是撞破了什麼天大的秘密。他一時間也拿不定主意,宣和帝此時屏退左右,擺明了就是不想讓旁人知道了。
“不如讓臣再為皇上診一次脈。”黃禦醫穩了穩心神,這就示意宣和帝將手伸出來。
黃禦醫微闔眼簾,仔細地感受著宣和帝脈搏的跳動。然而,宣和帝的脈相倒是很健康,根本就不像是宣和帝自己形容的那樣。
黃禦醫知道宣和帝並不會無的放矢,既然說了自己健忘,那定是健忘了。黃禦醫一琢磨,一邊探脈一邊斟酌用詞,“依臣拙見,皇上許是病成於鬱,身子微虛。還需放寬心態,補氣養血。”
宣和帝點點頭,命黃禦醫開了藥來。
黃禦醫這廂走出了宣和帝的寢宮,心思卻比剛才在殿內的時候活絡了些。若按照宣和帝的形容,在觀他這段時日的表現這樣的症狀,黃禦醫曾在某本醫書上看到過。
似乎是癡呆症。,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