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月二字,取隋字之右部,顧名思義,自然與隋朝有關。
楊堅登基之後,以自己曾受封過的隨國公取同音為國號,又定年號為開皇。開皇二年,就在解劍府成立的半年之後,一個名為左月局的地方也隨之悄然出現。
它與解劍府一樣獨立於三省六部之外,卻又不受皇帝管轄,而是直接聽命於皇後。
這位有功於社稷,與皇帝分享天下,恩寵集於一身的獨孤皇後,乾了一件前無古人的事情,專門設立了一個機構,為自己辦事。
時人稱帝後為二聖,並非虛言奉承,獨孤皇後權勢之盛,的確已經超越了前朝任何一位皇後,包括呂後在內,甚至與呂後不同的是,楊堅懼內,對這位皇後又敬又愛又怕。
是以左月局自成立之日起,便擁有了不遜於解劍府的權力,它的職責同樣是攝取情報機密,往來南北東西,不受限製,但帝後二人畢竟是恩愛夫妻,獨孤皇後也不好將天子的風頭完全搶過來,一點麵子都不給,便給左月局定下職責範疇,讓他們主要處理與武林江湖有關的糾紛疑案。
左月局設正使一名,副使兩名,鷹騎若乾,人員較為單薄,行事低調神秘,基本不在人前露麵,便連深得皇帝信任的高官大臣,也隻知有左月局,至於其中有何人,辦何事,還真不甚了了。
不過由於職權相似,實際辦事中必然會發生衝突,解劍府與左月局之間,雖無深仇大恨,又分屬帝後所管,難免互彆苗頭,彼此想要爭個上風。
先前因為幾樁案子,裴驚蟄跟左月局的人打過交道,深知他們不動聲色的難纏。
裴驚蟄身在解劍府,對左月局的了解比旁人更多一些,他沒見過左月正使,卻見過兩位副使,一個秀雅纖纖,如閨閣千金,一個沉默寡言,似修行苦僧,雖說解劍府與左月局本就是藏龍臥虎,奇人輩出之地,但像兩位左月副使這樣古怪的也是少見。
更有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左月正使,裴驚蟄從來不曾親眼見過,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法將那個比解劍府還要神秘莫測的地方,跟眼前這個病癆鬼聯係在一起。
柔弱女子可能是武功高手,沉默寡言的人也可能一招致命,但這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崔觀主,會有可能也是左月局的眼線嗎?正因為身體不好,又有道士的身份做掩護,更方便隱姓埋名?
裴驚蟄想了想,道:“您是認為,琳琅閣在此拍賣,江湖人士聚集,左月局的人也有可能在此布下眼線暗中監視?但若他真在左月局,明知我們是解劍府的人,為何不表明身份?”
鳳霄:“從前的紫霞觀可能跟秦妙語有勾連,但此人是在兩個月前才來到紫霞觀的,跟秦氏離開六工城,中間隔了四五年,我一直不認為他與案子有什麼牽涉,但是兩個月前左右,朝廷正好下定決心,準備對突厥有所動作。”
裴驚蟄恍然:“所以您從頭到尾,隻是想試探出他的來曆?但他若真是左月局的人,我們豈不是反而跟人家結了仇?”
雖說兩家向來不和睦,但畢竟都是朝廷命官,大水衝了龍王廟,鬨得太僵也不好吧?
鳳霄卻毫不在意:“結仇就結仇,恨我的人不少,多他一個也不多,你以為這次於闐使者出事,他們就不想橫插一腳,搶個頭功了?”
他們雖身在邊陲,卻自有特殊渠道,源源不斷得到京城傳來的消息。
數日前,天子百官正式遷居新都大興城,在此之前,百姓居民早已搬遷入內,原來的舊都曆經數代,狹隘逼仄,陰雨天氣時更是淤泥汙水堵塞泛濫,是以楊堅登基之後,就下令在舊都旁另建新都,曆時僅僅不到兩年,新都便成,隋帝下令大赦天下,並應臣下之請,求購天下因戰亂而散逸的書籍,充國庫藏書,以免典籍失傳,致後人無緣得見。
種種德政,顯示一派新朝氣象,明君作為,在這等情形下,楊堅決定對突厥用兵,徹底平息北方滋擾,沒有人會懷疑天子的決心,三省六部紛紛忙碌起來,連帶解劍府與左月局,也都各自領命,運籌帷幄,誰能在這樁事情上起到關鍵作用,大功就非誰莫屬,左月局一直想要壓解劍府一頭,自然也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崔不去夢中不安,咳嗽幾聲。
裴驚蟄看了他一眼,之前不知道他可能是左月局中人,倒沒覺得怎樣,如今再看,不由多了幾分同情。
“那,屬下先將他的香毒解了?”
鳳霄一臉你莫不是傻子的表情:“為什麼要解?他既然死不承認,正好讓我用香毒拿捏他,他就算自陳身份,你也一口咬定是假的,彆被牽著鼻子走,在六工城,自然得我說了算。”
裴驚蟄嘴角抽搐地應是。
他早該知道,自家郎君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好人。
……
就在鳳霄與裴驚蟄當著崔不去的麵,肆無忌憚討論他時,身處病痛夢魘困擾之中的人卻渾然不知。
崔不去正走在一條很長的路上,這條路沒有儘頭,但兩旁不時長出荊棘,從腳踝往上,緊緊將他雙腿纏住,他想要繼續往前走,就得用手將那些荊棘拔掉,為此雙手早已鮮血直流,但荊棘非但沒有變少,反而越來越多。
荊棘的刺紮入肉裡,又因動作而加深傷口,腦海反射出陣陣抽痛,但崔不去麵無表情,仿佛沒有痛感,依舊堅持將那些荊棘抓開。
從小到大,他想做什麼,就一定要做到,無論付出多少代價,無論前路有多少困難,都無法攔住他,他現在就要往前走,走到路的儘頭,看一看那裡有什麼。
那些荊棘終於拗不過他,敗下陣來,化為灰燼紛紛消失,崔不去沒有去看自己鮮血淋漓的手,因為在他眼前忽然出現一座宅子。
這是一座有著數百年曆史的老宅。
在大隋立國之前,北方動蕩,幾經易主,宅子的主人卻屹立不倒,家族開枝散葉,繁衍生息,成為天下人也無法小覷的一支。
崔不去終於停住腳步。
宅子大門緊閉,台階上卻站著兩個人,一人須發皆白,威嚴肅穆,一人則將近而立,蓄著短須,年輕許多,懷中還抱著一個繈褓,正對著老人說話。
“阿爺,您給他起個名字吧!”年輕人如是說道。
老人冷道:“隨意喚他阿大阿二,也就罷了。”
年輕人懇求:“阿爺,看在他父母雙亡的份上,您就不能網開一麵嗎!”
老人:“他這般孱弱,隻怕活不過幾年就去了,起了名字又有何用?”
年輕人:“……哪怕這樣,將來,不也是一點念想嗎?”
老人哼道:“既已父母雙亡,這世上還有誰會念他?”
年輕人:“我會。”
二人僵持許久,老人終於道:“我腳下是石階,便給他起名為階吧。石階萬人踩,賤名好養活。”
“阿爺,那族譜——”
“他不配。”
他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