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懿聽見這句話, 第一反應是不高興, 哪有人一見麵就說對方陰穢之氣纏身的?
但不高興之後, 他陡然一個激靈, 也顧不上不高興了,忙追問道:“此話從何說起!”
崔不去道:“我自小機緣巧合, 習得通玄之術, 能望氣觀相,所以方才一進來, 就看見明府額頭黑氣氤氳,怕是昨日遇到什麼事, 或者被什麼東西纏上了。”
以雙方的交情, 崔不去無疑是交淺言多了,但高懿經過昨夜的驚嚇之後, 現在迫切需要向人傾訴他內心的感受, 也顧不上那麼多, 忍了又忍, 還是沒忍住,索性順從內心的傾訴欲。
他問道:“你們昨夜, 有沒有遇到什麼奇怪的事情?”
崔不去還真點點頭:“有。實不相瞞,我們一大早過來拜見明府, 也正是因為此事。”
高懿:“快快道來!”
崔不去就將昨夜聽見的鬼哭大略說了一下。
當然,他沒提到鳳霄那一聲驚天動地的斷喝, 也沒提那盆洗腳水。
高懿赫然變色:“你們聽清那鬼說了什麼嗎?”
崔不去:“約莫是說自己死得慘,有冤情之類。難道明府昨夜也聽見, 鬼哭了?”
既然不是自己一個人聽見,高懿的疑慮也消散許多,甚至還有種雖然倒黴但有人墊背的慶幸,他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不止聽見,我還看見了!”
崔不去和鳳霄對視一眼,麵露驚詫:“長什麼樣,真是女鬼?”
高懿:“模樣我倒沒看清,穿著白衣,披頭散發,有些瘦高,聲音非男非女,那、那鬼直接就在我床邊現身,我讓人進來後,它又不見了,每回我剛躺下,那聲音就響起來,遠遠近近,說自己死得慘,想求我為他申冤。”
鳳霄拽住崔不去的袖子,露出驚容:“夫君,連明府都未能幸免,我們晚上回去會不會又撞鬼?夫君,夫君,我們換客棧好不好?”
崔不去凝重道:“難怪我出門前起了一卦,卦象顯示大凶,看來這不僅是大凶之兆,還是萬鬼哭城。”
高懿聽著這名字就覺得瘮人,忙問道:“萬鬼哭城是何意?”
崔不去:“若二十年前真有天大的冤情,彼時且末城沒有朝廷命官,苦主無處申訴,直至如今,日積月累,怨氣加深,纏繞段棲鵠不肯離去,是以昨日我們前往興家赴宴,也被段棲鵠身上深重的怨氣所染,自然而然就容易看見陰穢之物了!”
高懿覺得這個厲鬼太不善解人意了:“冤有頭債有主,它想報仇就應該找仇家,找我們有什麼用,簡直不可理喻!”
鳳霄負責捧哏:“夫君,照您這麼說,事情可是還會更嚴重?”
崔不去:“自然,我方才說了,若案情一日未能澄清,怨氣隻會一日日加深,昨夜不止是明府,我們所在的整個客棧都撞鬼了,再這樣下去,怕是連其他人的氣運,也都會受影響,屆時不就是萬鬼哭城了。”
高懿很關心其中一句,追問道:“氣運受影響,會如何?”
崔不去:“輕則時運低下,處處倒黴,重則惡鬼纏身,神智迷離,行商的影響財運,當官的影響仕途。”
鳳霄驚呼:“夫君,那咱們豈不是也要跟著倒黴?好端端的路過是招誰惹誰了,我們趕緊走吧,走不了的不管他們了,我們又不是這裡的人,讓他們自個兒生受黴運吧!”
高懿:……
鳳霄:“夫君,妾真的好害怕,再這樣下去,會不會晚上醒來扭頭一看,枕邊睡的不是你,而是一隻鬼啊?!”
高懿:……
崔不去不著痕跡瞪了鳳霄一眼,示意他:差不多就行了,適可而止,再扭下去就過火了。
鳳霄:你看高懿嚇成那慫樣,等我再加兩句,讓他今晚睡不著。
兩人在一邊眼神交流,高懿雖還存著一兩分疑慮,但心下已經信了七八分。
換作段棲鵠那等白手起家的草莽,怕是不可能如此輕信,但高懿原本就信奉起卦占卜,對吉凶之說深信不疑,大半個且末城的人都知道這位三不管縣令每天若是起了個凶卦,這一天都可以不出門的,更何況今次是親眼看見了鬼,被凶祟鬨了一整夜,此刻再被兩人一嚇,真有些神思不屬了。
崔不去見火候差不多,就道:“明府可曾想過,查明案情,令死者安息?也好徹底解決此事。”
高懿苦笑:“你說得倒輕巧,從何查起,又找何人開始查?難不成我直接上門去問段棲鵠有沒有殺過人嗎?那樁案子起碼有二十年了,我來且末城不過幾年,彆說屍骨了,就連卷宗都沒有。”
崔不去:“既然幾次鬨鬼都是從客棧枯井傳出,派人下去搜查枯井的話,說不定能發現什麼。這世上也不是沒有高明的仵作能從屍骨上找到線索的,此事不止關乎全城的氣運,也關乎明府個人的氣運,你總不想一輩子待在這裡當個縣令吧?”
高懿皺眉道:“你的意思是?”
崔不去:“借著這次查段棲鵠的機會,對興茂下手,一舉鏟除且末城的兩大勢力,你自然可以擺脫傀儡縣令之名,立下大功,彆說升遷了,封侯也有可能。”
高懿連連搖頭,他來到這裡幾年,清楚段棲鵠跟興茂兩家根深蒂固,除非朝廷派來大軍圍剿,否則單憑他,絕對不可能乾掉其中一個。
崔不去道:“昨日壽宴上,興茂手下的人給段棲鵠下毒,事情敗露,事後興茂堅決否認與自己有關,你說段棲鵠信不信?興茂肯定知道段棲鵠不信,為了自保,也會選擇先下手為強。高明府,你怎麼知道,下一個不是你?”
“彆說了,彆說了,我不可能……”高懿說到一半,忽然醒悟過來,沉下臉色道,“你不是龜茲王之侄,到底是何人?”
龜茲向來不摻和且末城的事情,他的侄子又怎麼會慫恿高懿去對付興茂跟段棲鵠?
“我的確不是龜茲人。”
崔不去冷冷道:“高懿,你死到臨頭,還以為自己能夠置身事外嗎?”
他拿出一枚漆木小印,丟至高懿麵前。“看看這是何物。”
高懿半信半疑拿起來,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時下官員,若有身兼多職者,一般會做成多麵印,以方便攜帶,如崔不去丟給高懿的這方印章,就有六麵之多。
印章是真的。崔不去在左月局的身份一般不暴露,但他與鳳霄一樣,身上都掛著不少彆的官職,但一連串拿出來,乍一看還是挺能唬人的。
譬如崔不去的其中兩麵官印上,就分彆刻著銀青光祿大夫和監察禦史,前者沒有實權,說白了就是徒有虛名,但天子一般會給有功之臣賜予這樣的官職,而後者監察禦史,去年才剛剛設立,品階不高,許多人還有些陌生,但高懿聽在京的朋友說過,這個官職外劾貪吏暴情,內掌三省六官之儀,職權之廣,權力之大,聞所未聞。固然監察禦史見了許多官員都要行禮,但他的權限也令許多人為之忌憚。
銀青光祿大夫是正三品,監察禦史則僅為八品,從高不從低,高懿見了崔不去,自然是要行禮了。
但他懷疑自己眼花了,自己這邊陲小城,彆說高官顯宦了,稍微養尊處優的人,都不會跑到這裡來吃沙子,怎麼會突然冒出一個三品大官?
崔不去:“外出查案,路過此地,為掩人耳目,方以龜茲王之侄身份行走。高懿,見此印章,你還有何疑問?”
高懿之前被騙過一次,自然不肯再輕易上當:“敢問閣下去往何地,又要查什麼案子?與我又有何關係?”
言下之意,就算你是監察禦史,也管不到我頭上來。
崔不去冷冷看著他:“我奉朝廷密令,要去的是三彌山,西突厥,你明白了嗎?”
高懿不至於耳目閉塞到不知朝廷這兩年跟突厥發生不少齟齬,所以,能與突厥扯上關係的必然是大事,他心下一凜,似乎明白了什麼。
鳳霄適時在身前桌上輕輕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