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有外客在場,爾等實在不像話,都給我出去,你們的事,回頭再說!”崔詠冷著臉道,卻似對兒子夫婦之間的爭執毫不陌生。
女人不管不顧跪了下來,哭訴道:“爹,這殺千刀的崔琳,竟敢無視家規,在外頭似養外室,還說要休了我,您可得幫我作主啊!”
崔琳冷笑:“那女子是良民,你當是家中奴婢,任你打殺嗎!我話便撂在這裡了,你若動了她一根毫發,便得按律治罪,屆時就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
“都給我滾出去!”崔詠勃然大怒。
這寥寥幾句對話,足以讓鳳霄推斷出對方的身份。
男人想必就是崔詠四個兒子裡頭,那最不成器的三子崔琳。
據說這崔琳生來俊逸,又是嫡出幼子,小時頗得父母喜愛,不小心寵溺過頭,以致於他人到中年,如今一事無成,連帶家宅不寧,還得老父出麵調解。
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平庸人物,居然是崔不去的親生父親。
再看崔九娘,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父母當著客人的麵爭吵,其中一位客人,還是她心有好感的,其尷尬難堪,無以複加。
鳳霄看熱鬨正看得起勁,就聽見崔不去道:“崔公不必動氣,我等先告辭了。”
崔詠勉強一笑:“九娘,你讓人帶著兩位郎君去安置,再親自送孫大夫回去。”
崔九娘忙不迭答應下來,低著頭帶孫大夫離開,不敢多看鳳霄一眼。
“且慢。”
崔不去正要走,卻被崔琳叫住。
對方上前幾步,神色有點奇怪:“你是誰?”
他伸手來抓崔不去,似乎想將對方拉到跟前,看得更清楚些,手至途中,卻被一把扇子攔住。
鳳霄微微一笑:“自重。”
崔琳沒顧得上鳳霄,依舊盯著崔不去:“你好像,有點眼熟。”
崔不去似笑非笑:“閣下對多少個人說過這句話了?”
崔琳有些訕訕:“我真看你有幾分……”
“三郎!”崔詠厲聲打斷。
崔琳這才閉口,不敢多言。
鳳霄與崔不去並肩離開,身後隱隱約約,還能聽見崔詠訓斥兒子兒媳的聲音。
“都道崔家名門望族,看來這高宅大院裡,也免不了瑣碎尋常的家務事!”鳳霄打開扇子搖晃,感歎道,“阿去,幸好你沒在這裡長大,否則活成崔琳這副樣子,那還不如撞牆自殺算了!”
崔不去道:“崔家也不是沒有出息的人物,崔琳的弟弟,崔家四郎崔珮,雖為庶出,從小聰穎,更有詩名在外,他其餘兩個兄弟,雖然平庸,也不像他這樣混賬。”
他的語氣之平淡,簡直不像在談論自己的親生父親。
鳳霄不由懷疑自己的猜測有誤。
以出身論英雄,是十分愚蠢的行為。
古往今來成大器者,從來不為身世所拘,鳳霄從來就不認為自己知道對手的身世,就能抓住他的把柄。
但現在,他對崔不去的好奇與日俱增,這份興趣,卻純粹是出於對崔不去本人。
此刻,他也許還沒去深究這其中的差彆。
崔宅旁邊有個園子,是專門用來招待客人的,崔不去和鳳霄被安置在園中靠假山的兩個廂房,推門出去便是曲廊春池,崔家又派了兩名美貌婢女過來近身服侍,果然周到妥帖,無一不舒服,這讓原本享受慣了的鳳府主極為滿意,連連誇讚。
崔不去忍不住嘲諷:“崔詠是想用美貌婢女令你動心,讓崔九娘看看她傾慕的人,是個如此膚淺的男子,可崔詠絕不會想到你眼高於頂,恨不得娶鏡中的自己為妻!”
鳳霄哈哈一笑:“去去,你有沒有發現,你在不高興的時候,就會特彆喜歡譏諷彆人?”
崔不去麵無表情:“沒有。”
鳳霄拍拍他的肩膀:“但這樣挺可愛的,繼續保持!”
崔不去以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鳳霄忽然趨近,崔不去微微蹙眉,下意識想要退開,卻被對方眼明手快攔住,再拖到麵前,鳳霄親親熱熱,一副套秘密的樣子。
“你與崔家有如此淵源,就算視同陌路,心裡想起來,總會不舒服的,但你還特地陪我回來找餘音琴,可不要說,你完全是為了我?”
崔不去沉默片刻,緩緩道:“左月局查到,崔詠的長子,也就是掌管崔家大半財庫與鋪子的崔家大郎,私下與南陳的臨川學宮過從甚密,甚至暗中資助對方,一年到頭,起碼有價值上千銀兩的糧食通過金環幫,流向南方。”
解劍府和左月局,一個調查彆國朝廷與朝中動向,一個則更側重於江湖恩怨,雖然時有重疊,但兩者從成立之初,司職是有區彆的,如今左月局從臨川學宮著手,得到解劍府不知道的線索,鳳霄並不奇怪。
鳳霄以不出所料的口吻道:“我還當你突然之間有了閒情雅興,果然又是來辦案的。”
“不止是來辦案。”崔不去雲淡風輕道,“我是不恨崔家,可我沒說不恨崔詠和崔琳。”
他綻出一抹笑容:“不過,我這次來,正是為了看百年崔氏的嫡支,如何在一夕之間,土崩瓦解。”
……
崔琳跟妻子在父親麵前大吵一通,非但吵不出結果,反倒被老父罵得狗血淋頭,鬱悶之極,越想越是晦氣,連外室那裡也不想去了,出了門隨便亂逛,不知不覺竟走到崔家為外客所置的鼎食園。
對他來說,二十多年前的舊事實在太過遙遠了,但崔不去的出現,竟神使鬼差勾起他那久遠的記憶。
雖說對方不姓崔,但那雙眼睛委實太像了,像得崔琳心頭惶惶不安。
那是他一輩子犯下的最大錯誤,也是他絕對不想再去揭開的秘密。
為了這個秘密,他至今被拘在父親崔詠身邊,不讓踏出博陵郡半步。
在博陵郡,崔家的話比郡守還管用,崔詠不讓他離開博陵,崔琳也沒有勇氣反抗,他年輕時所有雄心壯誌,都隨著這道禁令而灰飛煙滅,不縱情聲色又能怎樣呢!
崔琳忿忿不平,不期然又想起崔不去。
不止眼睛像,連那冷冷淡淡的眼神都像,隻是容貌沒有那樣的美,沒有那麼惹人注目。
他心中像有一把火在燒,既焦灼,又好奇,越燒越旺,忍不住想要找個發泄的出口。
崔琳思來想去,實在按捺不住,想再去看崔不去一眼,好讓自己徹底放心。
當他來到崔不去的客房外頭時,就看見服侍崔不去的婢女正端著水盆從外頭走出來,小聲嘀咕,滿臉疑惑。
“白玉。”崔琳喚著婢女的名字,“那個鳳公子可在屋裡?”
婢女忙行禮道:“鳳公子與裴公子出門去了。”
崔琳皺眉:“都這麼晚了,還出去?”
婢女欲言又止:“婢子被鳳公子改了名,如今不叫白玉了。”
崔琳不悅:“他一個暫住幾日的過客,還敢改你的名字?”
婢女喏喏:“是,鳳公子還說,這個名字極好,崔家各位郎君一定會喜歡,就是婢子聽著,好生奇怪,叫,叫餘茉。”
崔琳不耐煩:“什麼魚墨?”
婢女:“鳳公子說,是多餘的餘,茉莉的茉。”
餘茉,餘茉……
崔琳下意識在腦海裡過了兩遍,驀地睜大眼,露出見鬼似的表情。
餘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