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餘氏而言,她與崔二相愛甚篤, 卻年紀輕輕就陰陽相隔, 後半生再長,於她而言也不過是懷念亡夫, 可那天夜裡的醜事竟是延續到現實的噩夢, 竟還有了一個孽種。
晴天霹靂之後,她從此日夜難安,一時覺得對不住亡夫,想要喝藥將孽種除了, 一時又覺得孩子是無辜的,縱然有那樣一個生父, 可並非自己所能選擇。
此時餘家又傳來噩耗,餘父來彆莊看女兒的途中摔了一跤,本想著不大嚴重,誰知夜裡卻起了變化,病情轉重。
餘氏一聽, 再也顧不得其它, 趕忙帶上人奔回娘家,守在老父病榻之前,她甚至不敢將這件事告知父親, 生怕餘父要去找崔家算賬, 急怒交加之下身體反而更加不妙。
但掌上明珠的守護沒能令餘父病愈, 他畢竟年事已高,那一跤摔了腦袋, 撐不了多久便走了,餘母強忍悲痛打理後事,很快也一病不起。
餘家幾代單傳,到餘茉這裡,隻有她一個女兒,餘茉外家身在外地,縱是有心,也幫不上多少忙,更不可能與崔家相抗衡,餘茉不欲令母親病上加病,就一直將此事瞞了下來。
“尋常女子,遇到這等事情,無非悲慟哭號,又或死心認命,任憑夫家擺布,餘氏一個尋常弱質女子,從未在江湖上飄蕩過,連遭幾番打擊,竟還有如此堅韌心性,實在難得。”
鳳霄抬頭看了看天,雨勢已經轉小,綿綿細雨減為飛針沾衣,但崔不去肩膀後背已濕了一片。
自然,鳳霄也沒好到哪裡去,換作平日,他恐怕早就皺著眉頭回去沐浴更衣了,但今夜,他竟還能耐得下性子站在這裡,連他自己也覺不可思議。
他沒有催促崔不去回去,因為他知道,崔不去今日來此,不單單是給他講一段往事,更是對墓主人的一個交代。
而且,鳳霄也很好奇接下去的故事。
他既猜錯了開頭,說明後麵必也有他想不到的變故。
崔不去淡漠道:“她的確心性堅韌,不過世事未必如人所願。”
餘父的死,讓餘茉失去至親,也讓她下定決心,要留下這個孩子。
這樣一來,起碼她在這世上,還能多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
餘茉畢竟是崔家寡婦,不可能瞞著所有人將孩子生下來,於是她找到崔詠,一五一十陳明此事。
崔詠本以為拘了崔三,事情就算了結了,誰知還有這樣一個後續,當即驚得說不出話來。
聽到餘氏表示想生下孩子,崔詠自然一力反對,因為如果餘氏現在懷孕生子,彆人都知道孩子不是崔二的,即使崔詠明白那也是崔氏的血脈,可叔嫂亂|倫,何等醜事,無論如何也不能暴露於人前。
但餘氏也有足夠說服崔詠的理由,她說,如果她沒有這個孩子,將來也得從崔氏過繼一子,延續崔二這一房的香火,與此如此,倒不如她自己暗中生下這孩子,對外假稱從崔氏遠房過繼,再記在崔二名下,這樣就兩全其美。
餘氏堅決不肯舍棄孩子,她說的話,又的確還算可行,崔詠思慮良久,終於答應了她,餘氏便在彆莊長住下來,崔詠又派了可靠的人過去服侍。
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餘氏守寡懷孕的消息,依舊悄悄流傳出去,最終傳入崔三的妻子盧氏耳中。
盧氏本也出身高門,如何能容忍丈夫給自己的這番侮辱,當即勃然大怒。
她知道,往後關於孩子的身世,但凡有一丁點風聲泄露,就是打在他們三房臉上的一記響亮耳光,她既為崔三之妻,必然也會跟著受辱,所以,盧氏暗中調換了給餘茉的安胎藥,餘茉不察,差點小產,幸而命大,及時發現,但也因為如此,她身體受損,連帶腹中胎兒,也先天不足,以致餘氏生產時分外艱難,生下孩子之後便纏綿病榻。
冷風吹來,崔不去咳嗽兩聲。
“我幼時,身體便不好,不願說話,反應遲緩,總愛獨坐半天,誰都不理,一度被以為神智有礙,可能還是啞巴。”
鳳霄沉吟道:“你的身世本就見不得光,身體若不好,很難活到成年,所謂給崔二延續香火,就無多大用處。所以,崔詠肯定會後悔。”
崔不去笑道:“不錯,他後悔了。”
崔不去的存在,需要動用崔家的力量去壓製那些流言蜚語,需要為他費心捏造一個崔氏旁支的身份,還要安撫盧氏,以免她去娘家告狀,引起崔、盧兩家不和,更何況這孩子天生病弱,費心勞力去做這些事情,到頭來還不一定有結果。
可要是,他死了,那一切就都迎刃而解,崔氏的恥辱,也就不複存在。
崔詠起了殺心。
解決一個孩子很簡單,甚至根本不需要他出手,他所需要麵對的障礙隻有餘氏一人。
餘氏雖在病中,卻也能察覺孩子處境不妙,她將其帶在身邊,日夜不離,但凡給孩子吃的東西,她都要先嘗一口,眼看自己身邊的人被逐漸換掉,餘氏心知自己可能保不住孩子了,便拖著病體去找一個人。
她不找崔詠,也不找崔家大郎,找的是崔家庶出的四郎,崔珮。
餘氏向崔珮托孤,言道自己時日無多,求他照料崔不去。
崔珮心有不忍,便答應下來。
沒過多久,餘氏便隨先夫而去,崔珮當時還未婚,又怕自己經常出門遊學,無法護住孩子周全,便抱著崔不去找上崔詠,以餘氏臨終所托,求父親饒過這孩子一命,哪怕將他送得遠遠,隱姓埋名。
四個兒子之中,崔詠最喜歡的就是這庶出的幼子,雖也覺得他婦人之仁,但在對方苦苦哀求之下,終於答應留下這孩子的性命,條件是將他記在崔氏家仆名下,以崔家下人的身份長大,決不可告知其身份。
幾年過去,當初的風波逐漸平息,崔家的小輩們慢慢長大,他們雖然不知道當年的恩怨,卻知道崔家有個孩子,養在崔家仆人家中,長輩閒談間卻偶有提及,可提起他時,神色古怪,言辭閃爍,仿佛有許多未儘之言,有好奇者向長輩問起,還會招來一頓訓斥。
久而久之,他們便知道,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孩子,身上有很多秘密,崔家長輩也並不喜歡他。
孩子們是懵懂的,卻也是敏銳的,他們察覺揣測長輩的心思,便可儘情在那幼童身上惡作劇,給他起各種各樣的外號,阿草阿花,阿貓阿狗,用以頑皮取樂,將各種稀奇古怪的蟲子往他身上扔,在他飯裡摻香灰泥土,甚至施以拳腳。
那孩子明明身體不好,卻非是掙紮著活下來,三天兩頭病倒,拖著殘軀與崔家下人一道做事,偏偏就是死不了,他知道受了欺負告狀也無用,唯一能保護他的崔珮時常出門,不可能每時每刻都護著他,漸漸地也學會避開還擊,但免不了,一個月下來,總會被欺負上幾次。
風寒發燒是常有的事,小命雖總被閻羅王丟回來,身體還是越發孱弱。
他連崔家的族學都上不了,隻能借著掃地的時候躲在屋外牆角聽個隻言片語,誰也看不見他用茅草蘆葦在地上的一筆一劃,在沙地上用手指默寫出來的《春秋》與《左傳》。
偶爾崔珮回家時,便是他的好日子,崔珮會帶他去孫大夫那裡調理,會帶他去彆莊祭拜他早逝的生母,告訴他從前的事情,崔珮不是沒想過帶他一起出門,但崔詠絕不同意,崔珮沒法為了出身隱秘的侄兒反抗父親,而他的身體也經不起長途跋涉的折騰。
更多的崔家人,不像小孩兒那般心性幼稚地欺負他,卻更會以或奇異、或輕蔑的目光在他身上掃視,當著他的麵說這孩子命真硬,居然活到九歲,一直都死不了。
他的吃穿用度與崔家下人並無不同,崔詠沒有刻意折磨他,卻在刻意冷落他,他知道崔詠也很疑惑,疑惑為何他身體不好,又經曆三番幾次磋磨,居然還平安活下來。
因為他並不是世人眼中的愚鈍癡兒,他也懂得保護自己,用計避禍,努力生存下來。
隻是他還太小,頭頂這片天空限製了他,兜兜轉轉,摸索蹣跚,隻為尋找一條活路。
崔珮告訴他,其實他有名字,祖父為他起名崔階,希望他如腳下階石,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往前走。
他知道,崔階二字的含義,肯定不是如此。
不管如何,這個名字,不要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