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禦史, 如果今日關山海沒有及時趕到, 你是否準備以這樣的死法結束性命?”
麵對容卿放下身段的服軟, 崔不去非但沒有順勢安撫,反而冒出這樣一句話。
容卿麵皮一僵。
“過不了多久,所有人都會知道, 容禦史奉命過來巡查災情, 卻出師未捷,光遷縣上下官員悲痛萬分,連禦史都被洪水淹死, 而這恰好證明災情的嚴重, 光遷縣因此得到更多糧食,而你, 容卿, 將會成為大隋史上頭一個死得不明不白的欽差, ”崔不去頓了頓,似笑非笑睇了容卿一眼, “和笑柄。”
容卿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喜歡這位左月使了。
因為對方與他說話時, 總是含沙射影, 話裡有話。剛才那番話明著像是在嘲諷他, 實際上卻似乎彆有含義,如果容卿自己想不出來, 對方也絕對不會解釋。
有些人若對上眼緣,認識未久也能交淺言深,但容卿確定, 自己無論看到崔不去多少回,都不會生出什麼好感。
這人實在是太刻薄,太自以為是了,仗著有皇後寵幸,就眼高於頂,誰也看不上。
容卿忍氣道:“我知道這次我先行一步,失禮於尊使,令你不快,但災情如火情,我早到一日,也許就能早一日勘察奏報,多一些人得救!”
崔不去毫不客氣地接道:“所以你差點死了。”
容卿騰地站直身體:“崔尊使若不願好好說話,那容某就先告辭了,救命之恩我以後一定報答,這次在光遷,我們就各走各路吧!”
他也是個硬氣的人,既覺得自己沒錯,自然不願繼續在這裡受氣。
崔不去微抬手指。
在關山海領悟到他的意思之前,喬仙已經先一步抽劍出鞘,橫在容卿脖頸。
“讓你走了嗎?”喬仙冷冷道。
容卿氣笑了:“我算是領教了左月局的霸道,原來連朝廷命官,你們都是想威脅就威脅,難怪朝中同僚提起你們,個個避之唯恐不及,若崔尊使要的就是這等令人畏而遠之的威勢,那你做到了!”
崔不去神色淡然:“你剛來沒幾天,就差點死在這裡,消息傳回去,你們容家的名聲,和你父親積攢起來的功勞,都會被你敗光。”
容卿一愣:“你知道我父親?”
崔不去:“你父容啟,兩年前任幽州莫縣縣令,突厥人攻城劫掠時,夷然不懼,寧死不屈,最終沒等到援軍到來,便戰死於城門之上,陛下憫其忠烈,將你拔擢入禦史台。”
提及父親,容卿不知不覺消了大半火氣,他沉默片刻,終於道:“其實這幾天,我已經查到不少事情,也發現一些奇怪之處。”
今年的雨水格外多,容卿到光遷縣時,大雨已經接連不斷下了十天,他走的是另外一條路,地勢較高,遠離江水,官道隻是泥濘不堪而已,還沒到汪洋澤國的地步,但他抵達光遷縣之後,才發現災情嚴重已經出乎想象。
光遷郡範圍內,已經有大半縣城被淹了,連光遷縣郊外,也都寸步難行,災民們紛紛湧入城中,但光遷縣接納能力有限,隻能接納一部分,縣令黃略將這些人安置在城西,讓他們以工代賑,每日搬運泥沙到城外築起沙牆,堵住洪水繼續往城內蔓延,容卿也去看過,覺得這個法子不錯,既收留了災民,又不讓他們無所事事鬨出什麼幺蛾子來。
不過光遷縣的災情雖然解決了,其它縣城卻沒有這麼能乾的縣令,洪水沒有退去,官倉裡的糧食有限,黃略希望容卿能上奏朝廷,再多撥一些糧食過來。
容卿正有此意,但他作為禦史下巡,自然不能隻聽黃略的,於是尋來縣丞李沿私下詢問,誰知李沿欲言又止,表現出對黃縣令的難言之隱,容卿發覺有異,在他的再三追問之下,李沿終於吐露一點風聲,讓容卿親自去郊外看看。
說至此處,容卿話鋒一轉,道:“前晚,我收到一幅奇怪的畫。”
他讓小六將畫拿過來。
畫沒有裝裱,僅是簡單卷起,畫上中央有一個糧倉,許多人正往糧倉外麵搬運糧食,畫麵左側則坐著一位官員模樣的男人,在左右服侍下,對著桌上菜肴大快朵頤,順便監察糧食搬運,勞作者熱火朝天,一派忙碌。
而在畫麵右側,糧倉的不遠處,卻堆著小山似的屍骸,死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以各種各樣的姿勢倒在地上,麵黃肌瘦,痛苦難當,有些已經死了,有些還在苟延殘喘,男人懷裡抱著一條胳膊啃噬,狀若惡鬼,而在他旁邊,一名少了胳膊的幼童嚎哭尖叫,血流遍地。
若單看左邊和中間,還不覺得什麼,但左右一對比,立時令人有種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
容卿還記得自己初次見到這幅畫時,內心震撼無以名狀,整整呆立半晌毫無察覺,再看崔不去,目光僅僅在上麵停留片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果然是虎狼之心,容卿暗道。
“此人,”他點了點畫麵左邊正在吃東西的那位官員,“光遷縣原本是上縣,縣令應為從六品,這兩年由於災情,降為中縣,縣令本該也降為從七品,但縣令黃略還未到述職之期,依舊是從六品,此人身著緋色官袍,無梁無琪,雖然看不清麵目,但從服飾判斷,必定是黃略無誤。”
崔不去道:“所以你認為,這是有人在知道你到來之後,向你匿名舉報,暗示縣令黃略,侵吞官糧,謊報災情。”
“不錯。”
容卿雖然激動,總算還保留一絲理智,沒有馬上衝去找黃略質問,但他還是坐不住,就去找光遷縣其他官員旁敲側擊,希望從他們口中問出點什麼。
於是就有了他詢問縣丞李沿時,對方的吞吞吐吐,言猶未儘。
不止如此,容卿還發現光遷縣幾名官吏裡麵,除了李沿之外,縣尉武義也跟黃縣令不和。
一座光遷城內,縣令、縣丞、縣尉這三個最重要的官員,彼此之間貌合神離,各行其是,底下一眾吏員站隊博弈,竟上演著不見血的刀光劍影。
一天時間不足以讓容卿查出什麼,但就在昨晚,他又收到一幅畫。
還是一樣的紙,一樣的筆觸。
容卿將第二幅畫在崔不去麵前展開。
這次沒有官員了,畫麵卻更為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