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滔天之中,斷樹沉浮,殘軀漂露,間或能看見黑色頭顱,仰麵向天,驚懼無聲呐喊,絕望躍然紙上。
一座城池遠遠可見,近處山坡上的老樹下,一個男人正跪在地上奮力徒手掘土,幾隻手從泥土中被翻出,腐肉半落,支棱出森然白骨,宛若地獄逼近,浮屠滅絕。
關山海站在一旁,看見這幅畫,不由咦了一聲。
容卿似乎知道他為何訝異,便道:“不錯,這棵樹就是白天我受困之處。當時我正因此畫,想要親自去看看,到底是否真有這個地方存在。”
結果證明樹是存在的,但還沒等他開挖,暴雨就導致洪水迅速上漲,要不是關山海及時出現,容卿現在十有**就已經變成孤魂野鬼了。
“崔尊使現在總該知道,我是事出有因了吧!”
崔不去沒理會他話語裡流露出來的不滿:“所以,你更加懷疑縣令黃略了?”
容卿頷首:“我向黃略提出要出城察看時,他極力反對,武縣尉也避而不見,反倒是縣丞李沿,願意陪我走一趟。所以黃略肯定有問題。”
崔不去道:“正常人看見暴雨連綿,洪水泛濫,肯定都會反對的吧,你怎麼不懷疑李沿是彆有居心,故意想要趁機滅你的口呢?”
容卿語塞片刻,反駁道:“光遷縣的縣令是黃略,許多事情還是他說了算,李沿一個佐官能做什麼?”
崔不去冷冷道:“但這次受災的不止光遷縣,整個郡大半都淹了水,我要是你,就不會被這兩幅來曆不明的畫影響了判斷。”
容卿覺得崔不去絕對是看自己不順眼,故意處處與他過不去。
他也懶得再說下去。
話不投機半句多。
“明日黃略會邀請城中世家富賈,商議捐糧賑災一事,他也請了我,崔尊使若不信,大可自己親眼去看看,到底誰是忠,誰是奸!”
容卿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太亂了。
簡直團團迷霧圍來,撥也撥不開。
關山海習慣沙場上直來直去的拚殺,從沒遇見過如此複雜的局麵,乍看像是各級官員的責任分配,但仔細一想似乎又沒那麼簡單,朝廷撥下那麼多災糧,難道全用光了?黃縣令和李縣丞明擺著不和,容卿是否被兩人利用?為什麼有人給容禦史送那兩幅畫,想引他去查出真相,還是想讓他去送死?
越想越是頭疼,關山海現在很慶幸自己是個武館,不必去與這些事情周旋,但他也不認為崔不去一來,就能神仙似的破開局麵,迎刃而解。
但他知道,為了追趕容卿,崔不去將路程上原本花費的時間整整縮短一半,本來就差的身體似乎更差了一些,但一路上他始終半句苦也沒喊過。
關山海雖然還是不喜歡這份差事,但他對崔不去的觀感也沒有原來那麼抗拒了,還忍不住輕聲問:“您是如何知道容禦史有危險的?”
“因為在這裡,容卿是一把刀,誰握在手裡,誰就能用來威脅彆人。”崔不去忽然歎了口氣,“說不定我們很快就能看見容卿的一百種死法了。”
啊?
關山海茫然,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
容卿也很茫然。
他正與城中名士豪富們一道,坐在縣衙後麵的花園內。
應縣令黃略之邀,眾人前來赴宴,商議本縣災情事宜。
讓容卿茫然的是,昨天還冷嘲熱諷的崔不去,今日綿羊一樣坐在他身後,不僅唇上多了撇胡子,還讓他對外稱呼自己崔先生,搖身一變,成為他容某人的親近幕僚。
本地士人商賈對這位容禦史很好奇,幾乎人人都上來行禮寒暄套近乎,難免也就注意到他身後的崔不去,不乏好奇者詢問一兩句,崔不去低眉順眼,全由容卿出麵作答。
容卿知道崔不去想隱瞞身份,正合他意,因為他也不想讓彆人知道崔不去是左月局的人,甚至以為朝廷不信任他,還派了左月局的人來監視他。
隻是他沒想到崔不去惺惺作態如此厲害,簡直跟換了個人似的,說沉默寡言,就真的一句話也不說,連眼神都變得溫和無害,說話柔聲細氣,哪裡還有昨日的半分銳利鋒芒。
來的賓客一多,容卿也顧不上去留意崔不去的變化了,他發現今日在場眾人,來的大都是年輕人,或者是家中長子次子,極少有家主親自出麵的。
其中又以一個年輕人格外惹眼。
對方年紀二十上下,倒有幾分英俊,聽說姓李,排行十四,跟縣丞李沿還是遠方親戚——容卿也才知道李沿原來是本地人,家境優渥,李家在當地乃至整個光遷郡,都是名門望族。
李十四是跟著他的堂哥,也就是李家嫡長子一塊兒來的,但比起他堂哥的穩重,李十四就活躍多了,不僅到處敬酒,還愛往容卿跟前湊,不顧失禮,拉著他問東問西,還對容卿身旁的崔不去頗感興趣。
“聽說崔先生是南朝人?你不留在南朝做官,怎麼跑到北朝來了?南朝是怎麼樣的景致,當真處處山水處處花,片片婉轉片片歌嗎?”
李十四伸長脖子,幾乎快要碰上崔不去,若不是他少年模樣不惹人厭煩,滿臉寫著好奇,現在怕是要被訓斥無禮了。
崔不去靦腆一笑:“也不是想做官便有的做,我這本事,文不成武不就,隻能來投靠北方親戚了,幸好容禦史不嫌我沒用,將我留下幫忙抄寫文書,至於你說的景致,崔某覺得,南北有山有水,是無甚區彆的。”
“哎喲,崔先生,你這手腕好生細致!”李十四像發現了什麼新鮮玩意,抓住崔不去的手腕就不肯鬆開了。
“聽說南人好南風,更有些嗜好古怪的,專挑年紀大的下手,以你這等樣貌,該不會是被這種人盯上了,才跑到北邊來避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