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天氣,也是真的冷啊。
他為什麼要貪圖痛快,出來的時候不多穿一件呢?這樣就算遭遇秋風冷雨,也不至於現在牙齒打顫。
不過想想姓蕭的現在也沒好過多少,他心裡就平衡了。
就連被崔不去扔下那一瞬間的失落也不那麼明顯了。
腳步聲複又響起。
深一腳,淺一腳,像是有人一邊受了傷,用力不均。
他心念一動,勉力睜眼。
還未看清來人,一件帶著血腥氣的罩袍先落在他身上,很厚實,雖已半濕。
鳳霄皺起眉頭,右手隨即被塞了一根竹杖,不知道崔不去從哪裡找來的。
“誰的袍子?”聲音虛弱,不掩嫌棄。
“金環幫少幫主的。”崔不去冷冷道,“你最好自己用點力,我一邊肩膀使不上勁。”
“我不要死人的袍子。”依舊是嫌棄,但莫名帶了一點朦朧的撒嬌意味。
崔不去咳嗽幾聲,在對方困難坐起時,抓住他一隻手臂,用力扶起,為此牽動了斷骨的傷勢,他一身未吭,僅是身體僵硬片刻。
但鳳霄似乎察覺了,他提起一口氣,借著竹杖站穩身形,卸下按在對方身上的大半力道,雖然嘴上依舊嫌棄著:“你把你自己的袍子跟他換一下,我穿你的。”
崔不去冷笑,吐出兩個字:“做夢。”
兩人就這麼相互攙扶,勉勉強強,將就委屈地往來路走。
步履很慢,因為還要分一絲力氣在鬥嘴上,誰也不肯吃虧。
“崔不去,你嘴巴這麼毒,長相也乏善可陳,再這麼下去,隻怕要孤老終身。”
“不勞您老操心。”
“要麼我就大發慈悲,以身伺虎,免得你遺禍人間吧。”
“冷都的袍子暖和麼?”
“還成,乾嘛,你冷了,想起要跟我換了?沒門。”
“我聽說他素來有個怪癖,每逢與人大戰交手,出發前都要先睡一個美人,說不定你身上這件袍子,就是墊在美人身下的,也不知沾了他們兩人情熱之時多少體味,似乎隱隱還有些腥膻。”
“……你再說,我就吐你身上了,要死一起死。”
“……”
雨,終於停了。
秋風卷來,雲層重重,雖仍無月,但已帶來幾分清爽的氣息。
暌違多日的晴朗,姍姍來遲。
後來,自然是崔不去回去之後讓左月衛和裴驚蟄過來尋人,用一輛馬車將秦妙語、明月和關山海他們仨舒舒服服載回去。
但秦妙語還來不及為自己的英明決定喝彩,就有一堆讓她痛哭流涕恨不得跟明月一樣重傷昏迷的繁重公務席卷而來。
災糧全部被蕭履帶走,一顆米都沒留下給他們,幸而洪水已經逐漸退去,有了楊雲指認,那些跟他勾結過的大戶一抓一個準,崔不去按照他給的名單,將那些人全部召集起來,催逼他們交出家中存糧,由裴驚蟄統一分配。
那些大戶自然諸多推諉,哪肯把自己吞進嘴裡的又輕易吐出,李家甚至叫囂自己與隴西李氏有親緣關係,眾所周知,隴西李氏的當家主母是獨孤皇後胞姐,秦妙語入解劍府不久,對中原世家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還真不好下手,隻得去請教崔不去。
秦妙語去時,崔不去正被一碗麻沸散放倒,在無知無覺中被大夫正骨醫治,薄唇緊抿,眉心緊蹙,仿佛痛苦也能延綿到睡夢之中。
喬仙在旁邊守著,秦妙語不自覺多看了對方一眼。
她聽說喬仙回來之後就在崔不去房門口跪了大半夜,裴驚蟄那蠢貨也打了把傘陪了她半夜,直到天色將明未明時崔不去將她召進去,秦妙語自然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但她能看見喬仙的如釋重負,像卸下了多年重擔一般容光煥發,然後裴驚蟄那蠢貨便越發移不開眼。
秦妙語為解劍府有這樣不爭氣的同僚而默默哀歎一聲。
喬仙注意到她的視線,也抬頭望來,冷光瀲灩,敵意微妙。
秦妙語先是一怔,繼而想起,自己回來之後忙了大半夜,鳳霄和明月二人因傷勢過重正在療傷,她連臉上易容都未卸下,依舊是頂著鳳霄的麵容。
那是不是可以用鳳二府主的身份乾一些壞事,等他醒了去背鍋?秦妙語不懷好意地想道,一麵覺得自己可能活膩了。
崔不去迷迷蒙蒙睜開眼,劇痛僅僅是讓他反應遲緩,連呻|吟都不曾發出半聲。
他盯著頭頂幔帳足足看了一刻鐘,才慢慢將視線落在喬仙和秦妙語身上。
喬仙柔聲道:“尊使,大夫剛來過,留了方子,藥已經煎好了,您要不要先來一碗?”
什麼叫先來一碗,把喝藥說得跟喝湯似的。秦妙語暗道,玩心一起,模仿鳳霄的聲線語調說話。
“我這裡有糖。”
她變戲法般拿出一個袖珍糖罐,打開蓋子,是麥芽糖的香氣。
崔不去看了她一眼,接過罐子。
“秦妙語,你很閒麼?”
秦妙語:……
她根本沒發現自己露了什麼破綻,這人居然一眼就看穿了。
“尊使英明。”知情識趣的秦妙語打了個哈哈,不敢再裝下去,鳳霄閉關療傷前,讓她暫時聽從崔不去的差遣,結果崔不去還真毫不客氣差遣她,將秦妙語指得東奔西跑忙成狗。
“我已經照您的吩咐,將災民們聚攏起來,他們果然如您所料,不肯在城外暫住。”
崔不去淡道:“他們已經被關了多日,根本不相信官府,對他們來說,出城就是等死,在城裡才有一線生機。”
他的聲音啞得不像樣,語速也很慢,卻很穩。
秦妙語很有耐心地等他說完,點頭道:“是,所以我讓他們暫時住在縣衙,黃略已經死了,那裡空出來,還有捕役看管,暫時鬨不出事,但現在麻煩的是沒糧了,大戶們不肯出糧,說賑濟災民乃官府本職,沒道理反過來向百姓伸手,其中以丁家和李家的態度最為堅決,他們家裡都有人在朝中為官,屬下拿不定主意,隻能來叨擾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