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冥冥之中觸動了鳳霄的心弦,後者體內兩股真氣的確已經到了殊死之爭的時刻,相持不下,誰也不肯退讓半步,屬於崔由妄的那股真氣強橫霸道,以橫掃一切的姿態狂湧而來,卻被鳳霄硬生生攔下,後者並不一味硬抗,他狡猾地尋找任何能夠打擊敵人的辦法,伺機而動,令“崔由妄”深惡痛絕。
“爾等鼠輩,不配自稱魔門中人……”
鳳霄哂道:“你還真把自己當崔由妄了?你不過是崔由妄上升武道不成,身死魂消之後,殘留人間的兩枚舍利子,就算真的崔由妄來了,我也要他知道——”
他腦海深處很清醒,自己麵前這個所謂的“崔由妄”,不過是走火入魔幻化出來的虛影罷了,也許它的確繼承了崔由妄的真氣,但說到底,隻是不容於本來武功的外來入侵者,今日自己若不能將這股真氣化為己用,或者強行將其打敗壓製,那麼等待他的,便是像崔由妄一樣的下場。
這應該是他練武以來遇到最為凶險的一關,但鳳霄遇強則強,從來不知妥協認輸為何物。
也許,這世上的確有人能令他退讓,可也絕不會是眼前,此處。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豪言擲地有聲,鳳霄采取前後包抄的策略,在周旋許久,自忖調息過來之後,終於向敵人正式宣戰。
“崔由妄”似被激怒,咆哮一聲,同樣毫不猶豫反撲過來。
劇烈的震顫之後,眼前迸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鳳霄隻覺渾身灼熱,血液沸騰翻滾,急於衝破皮膚的桎梏往外噴濺,經脈翻江倒海似的被不斷扭轉著,痛苦一波接一波地湧來。
未知過了多久,所有風波痛楚終於緩緩平息,鳳霄慢慢睜眼。
崔由妄不見了,那道虛影已經徹底消失,身體內外透著暖洋洋的慵懶,戰勝敵人之後的感覺如此美妙,筋骨血肉都不由自主發出舒適的呻|吟。
放眼望去是綠瑩瑩的一片。
似新種下的嫩苗農田,似婆娑搖曳的竹林,似布滿荷葉的碧波,柔軟撫慰著他大戰之後的疲憊。
還有一個人,站在那濃綠的中央,笑望著他。
鳳霄動動手指,那人便來到跟前,帶著熟悉的病容,和冰冷冷的神色,不言不語,隻是凝望著他,任憑鳳霄的手指從自己臉上滑過,挑開衣襟,露出常年不見天日的肌膚。
崔不去握住鳳霄的手腕,低低一歎:“蕭履死了。”
鳳霄愣了一下:“怎麼死的?”
崔不去道:“他與你一戰之後,同樣受了重傷,明月帶人追上他,將他擊殺了。”
鳳霄如釋重負:“匪首伏誅,十三樓那幫人群龍無首,就再也掀不起風浪了。”
崔不去微微笑道:“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我會為你請功。”
鳳霄也笑:“我不需要你為我請功,我隻要你做一件事。”
他輕佻地勾起對方下巴,崔不去的蒼白臉頰很快浮上一抹淺淺的紅,想要後退,卻罕見地沒動,眉間露出隱忍,彆樣動人。
鳳霄慢慢靠前,幾乎要親上去的模樣,但他突然頓住。
崔不去麵露不解。
鳳霄忽然冷笑:“還能窺見我的心魔,借此迷惑我,不錯!”
他忽而反手屈指,毫不留情捏住崔不去的脖頸,用力一收,“崔不去”瞬間化為齏粉!
“為什麼……會發現……”敵人的聲音若有似無傳來,帶著不甘與挫敗。
鳳霄大笑:“因為你所能變出來的,隻是我幻想中的崔不去!真正的崔不去,絕不會說出一切都是我的功勞這種話!”
鬥智鬥勇的過程中,他逐漸有了心得,在心境之外又設了一重假想偽裝,果然引蛇出洞,自投羅網。
仿佛蒙塵茶幾被一掃而清,靈台重歸明澈,翻湧不止的真氣逐漸平靜,又悄然無聲地凝聚起來。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鳳霄發現,他的武道境界,似乎陰差陽錯更進了一層。
“崔由妄,你輸了!”
……
郡守府的花廳之內,座無虛席,鴉雀無聲。
縣城內所有大戶,幾乎都被“請”了過來。
容卿的請帖到達李家時,家主本來隻想派個不受寵的兒子出麵應付一下,沒想到官兵隨後就上門了,將“抱恙在身”的家主強行從床上請到了這裡。
不光是李家,丁、趙、王等人,都有類似的情況。
眾人悶不吭聲,打定主意采取“無論你說什麼我就是不開口不合作”的策略,消極對抗。
要說這次侵吞災糧的罪魁禍首,楊雲跟李沿武義等人已經被抓起來,他們這些人充其量是被脅迫的從犯,都說法不責眾,他們就不信容卿敢把一縣的大戶全殺光。
在崔不去來之前,容卿已經對他們說過一輪話了。
先軟後硬,先禮後兵,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現在城中官倉已經沒有存糧了,若等災民們餓急了變成禍患,他們頭一個要打砸要搶糧的就是在場所有大戶人家,這也是關乎各位安危的大事,請各位以大局為重雲雲。
語重心長的話說了一籮筐,容卿覺得自己喉嚨都快冒煙了,這幫龜孫子就是雷打不動,誰都不肯出頭,個個在那裝鵪鶉,氣得容卿臉都青了。
他忍不住拍了桌子,讓裴驚蟄照著李沿交出來的賬冊開始念,當初捐糧免稅,哪家大戶從中得了多少好處,賬冊上記得清清楚楚,誰也彆想賴,再拖延,今日就都彆走了。
李家家主終於慢吞吞道:“容禦史明鑒,當初捐糧免稅,楊使君說得好聽,實際上到我們手上的,也不過就比當年收成多出一些,但今年洪災,那些糧食我們早就吃光了,眼下家裡人都沒得吃呢,哪裡還有多餘的糧食賑濟災民?您要是不信,帶人去搜一搜便知。”
他這樣說,就是不怕容卿真派人去搜查的。
如果容卿搜不出糧食,回頭這些人就會通過當官的親朋好友,聯名向朝廷告狀。
容卿見過災民與水災過後的慘狀,對這些人更是深惡痛絕,還真就想派人先去搜查一通再說。
然後,崔不去來了。
他毫無排場,身邊連個人都沒跟,自己揣了個手爐,裹著件披風,穿過外麵的庭院,悄無聲息到了門口,咳嗽幾聲,臉色本被凍得發白,很快又因咳嗽泛起血色。
除了容卿和裴驚蟄,在場眾人不由自主神色一凜,如臨大敵,還有隨行的年輕人悄悄朝他看去。
這位左月使沒有看他們,他甚至沒有瞧在場任何一人,兀自走到主位落座,眉長眼倦,薄唇淡淡,但看側麵又像唇角微微卷起,似笑非笑,仿佛隨時會讓某個倒黴鬼生不如死。
李家家主莫名覺得背脊生出涼意,趕緊閉口不言,繼續裝鵪鶉。
崔不去卻沒向他提問,反而道:“先請楊郡守過來敘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