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天地之間,僅剩眼前的對手鳳霄,即便現在身旁天崩地裂,狂風海嘯,屠岸清河也絕不會為之動容分心。
長刀在他手裡穩如泰山,身形又化流虹,虹光所到之處,堅冰叢叢簇起,瞬間如立冰雪之城,將鳳霄周身層層包裹,連一呼一吸也為之凝滯。
鳳霄也動了。
他沒有劍,寬大袍袖驀地揚起。
兩道琴弦從袖中射出!
所到之處,寒冰驟然破碎,霜雪之城迅速坍塌。
絲弦若風刃光劍,眨眼間已經到了屠岸清河眉心三寸麵前!
兩把千古名琴餘音和繞梁,繞梁早已被毀,難得留下一把姊妹琴餘音,卻被鳳霄拆了琴弦用來當武器。
如此另辟蹊徑,暴殄天物,隻怕曆代愛琴如命者都會氣得吐血。
但屠岸清河的臉色卻突然變得凝重。
在他眼裡,那不是兩根琴弦,而是能破他刀法的法門。
這一刀,他足足研究了五年,自忖天衣無縫,鳳霄這兩根絲弦一出,雖說不能完全破解他的必殺之招,卻有圍魏救趙之效。
如果屠岸清河不想兩敗俱傷,就隻能變招換招。
絲弦與長刀相接,真氣充斥二人周身,轟然巨響中,腳下青磚俱裂,兩旁粉牆竟也出現裂縫。
這還是他們留了手的緣故,若不然,圍牆連同裡麵的房屋恐怕都要遭殃。
兩人顯然都沒有同歸於儘的意思,所以一觸即退,同時選擇後撤罷手。
“現在鳳府主應該承認,我是一個好對手了。”屠岸清河道。
“勉勉強強吧。”指望鳳霄心口如一,那是不可能的。
屠岸清河神色認真:“此處並非決戰之地,你我能否相約下次,我希望能打個痛快。”
鳳霄不置可否,淡淡道:“回去轉告你的七王子,讓他安分一點,否則,就算他背後是整個突厥,我也照殺不誤。”
說罷他下意識想搖扇子,這才想起扇子剛已經給了崔不去,不禁撇撇嘴。
“本座先走一步,不必送了。”他轉身離去,說第二句話時,身形已在幾丈開外。“還有,剛才被你破壞的磚石牆壁,全都算在你頭上,回頭我會讓人去七王子府上討債的。”
“鳳府主!”
屠岸清河上前一步,似想說什麼,但話到嘴邊,隻是看著對方的身影飄然遠去。
靜靜站了片刻,他轉身折返,一步步走回七王子府。
窟合真入京為質之後,隋帝為表誠意,封其為王,賜府居住,不過窟合真畢竟是突厥人,與京城貴胄圈子格格不入,今夜他既未前往赴宴,也沒有去城南城北看燈觀火,而是留在自己府裡看書。
他對中原文化興趣盎然,平日深居簡出,還讓人去市集上搜羅不少名家典籍,雜書趣聞,隋帝也樂於見他被中原文化所同化,還給窟合真賞賜過幾回書。
見屠岸清河回來,窟合真抬首微微一笑。
“辦完了?”
屠岸清河麵上殊無笑意,反倒顯得有些冷漠。
他一動未動,似對窟合真報以沉默的抗議。
窟合真不以為意,柔聲勸慰:“中原高手數不勝數,一個鳳霄不算什麼,你會遇上更優秀的對手。”
屠岸清河:“我欠你的人情,已經還了,下次我不會再幫你做這種事。”
窟合真不以為冒犯,反而誠摯點頭保證道:“自然,我不會再麻煩你,這次已經足夠了。上元佳節是中原人的盛大節日,你不出去逛逛的話,不如留下來用飯,我已經讓人備了羊肉鍋子。”
屠岸清河恍若未聞,轉身就走,不作片刻停留。
窟合真不以為忤,依舊麵帶笑容,心情很好。
他的目光移至手中書本。
西漢劉向所著之《說苑》正停留在第九卷那一頁。
園中有樹,其上有蟬,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後也。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窟合真的笑容更深了。
……
鳳霄與屠岸清河的交手甚至不到一炷香。
二人分道揚鑣,鳳霄照原定計劃來到秦王府。
門口車水馬龍,裡麵人聲鼎沸,大部分賓客已經來齊,鳳霄算是遲到了。
他隻有孤身一人,未帶隨從奴婢,但隻要見過他那幾近標誌性耀眼容貌的人都不會忘記。
很快就有管事迎出來,笑容滿麵,殷勤備至。
秦王府不大不小,沒有違製,楊俊又將隔壁幾座宅子買下,修了個園子,禦史彈劾過,但這事兒說不合適也不合適,說合適也合適,帝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沒計較了。
如今隔壁的園子用來設宴,倒是極合適的。
不知是否從上回樂平公主千燈宴裡得到的靈感,這回秦王府也掛滿了大大小小的燈籠。
唯一不同的是,這些燈籠用了半透明的紗罩,五顏六色,輝映如七彩霓虹,更加斑斕莫測。
“鳳府主請這邊走,三殿下早就盼著您來了,問了小人好幾回!”
王府管事一邊帶路一邊回頭,卻見鳳霄忽然停住腳步。
鳳霄看著自己的右手手背。
邊上有一盞綠紗燈籠。
幽光下,手背光滑,毫無異樣。
似乎是他的錯覺。
“鳳府主?”王府管事疑惑道。
“走吧。”鳳霄放下手,抬步前行。
覆雪亭處,未有雪,燈滿眼。
亭中倩影旋身起舞。
一身紅衣,鮮豔如血,高髻金釵,袖飛如魔。
她從亭內躍向池中央,足尖輕點,裙擺在水麵飄揚狂舞。
白霧自旁邊飄來,縈繞半身不去,宛如漫步翩躚水雲之間。
鳳霄仔細端詳,發現水麵下原來鑿了石頭,美人赤足從上麵跳過,動作輕盈一些,便像在水上行走了。
廊下,假山旁,所有賓客都看得入了神。
楊俊悄然走來,麵露得意炫耀。
“如何?我就說今夜會有驚喜,你若喜歡那美人的話,我可以割愛的!”
“不必了,公主安好。”鳳霄毫不客氣拒絕,順道向楊俊身旁的蘭陵公主問好。
公主含笑回禮,好奇道:“鳳府主神采飛揚,想必有好事,可方便分享一二?”
楊俊朝鳳霄擠擠眼:“太子與二哥也來了,我過去給他們問安,你們先聊。”
他轉身就走,將蘭陵公主留下。
鳳霄悠悠道:“公主好眼力,我是想起我的心上人了。”
公主的笑容微微一僵,瞬間竟有些呼吸不暢的感覺。
她悄悄絞住自己顫抖的手,強顏歡笑:“鳳府主一表人才,想必喜歡的人,定是天香國色。”
鳳霄笑道:“公主沉魚落雁,他不及公主萬一。公主善解人意,他更不及公主萬一。”
“那——”
蘭陵公主咬住舌尖,將一句“那為何你喜歡她不喜歡我”給生生咽下。
她還記得自己的身份,哪怕求而不得,也不能為皇家蒙羞。
鳳霄似乎知道她想問什麼,自然而然接下去:“可偏偏,我看他怎樣都覺得順眼,連他發脾氣耍心眼,也覺可愛異常。他若沒有我,隻怕活不了幾年,為了讓他活得更久些來氣我,我得牢牢看著他才行。”
公主默然不語,半晌輕聲道:“我明白了,世間有情難求,情深更不易,恭喜鳳府主。”
鳳霄一點都不忌諱傷了公主的心,聞言笑道:“公主天之驕女,世間多少優秀兒郎等著你的垂青,鳳某無此福分。”
蘭陵公主苦澀一笑,她的確是天之驕女,可正因如此,更加難求真情,有多少人是衝著她這個人來的,又有多少人是看中她的身份而來。
“我能知道,鳳府主所鐘情之人,姓甚名誰嗎?”
到底還是有些不甘心,公主問出了口。
但她卻沒有等到鳳霄的回答。
公主不禁側首。
鳳霄正望向前方某處。
公主循著他的視線望去,卻沒有看見什麼異常。
“鳳府主?”
“鳳某遇見熟人了,過去見個禮,公主恕罪。”
他嘴上說道,人已大步流星走上前,很快消失在回廊拐角之後。
鳳霄看見了蕭履。
雖然匆匆一瞥,但他絕不會認錯。
畢竟當夜兩人曾傾力一戰,幾近死生之地。
可蕭履怎會混入秦王府的夜宴?
很明顯他是有備而來,圖謀不軌。
而今夜不僅彙聚了京城近半數的王公貴胄,連太子和晉王等人也親至赴宴了。
一旦出什麼事情,後果會很嚴重。
鳳霄加快了腳步。
他與蕭履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對方似也意識到自己被人盯上,身形越來越快,幾乎用上了縮地成寸的輕功。
就在鳳霄快要追上他時,蕭履忽然一個回身,順勢一劍刺來!
鳳霄側身避開,反手朝他手腕捉去。
蕭履武功何等之高,就算有傷在身,也不會輕易被他捉住,當下便反身撞向鳳霄小腹。
鳳霄屈膝相迎,趁對方手肘麻穴被點中時,伸手奪去他落下的劍,刺向對方。
就在這時,蕭履朝他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不對!
所有一切都很不對!
眼角餘光的薄紗燈籠,掛在廊下,映入水麵,可明明是鵝黃色的光,水中卻是幽綠的倒影。
那一劍剛剛觸及肌膚,鳳霄沒有刺進去,蕭履卻突然捉住他的劍往自己身體裡撞。
鳳霄咬破舌尖,一股血腥味迅速蔓延開來。
耳邊朦朦朧朧的歌舞聲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是刺破耳膜的哭喊與尖叫。
比口腔內更濃鬱的血腥味彌漫在四周。
鳳霄舉目四望。
蕭履——
哪裡還有什麼蕭履?
滿地都是鮮血橫流的傷者,所有人哀嚎求救,地上甚至還有晉王秦王等人,昏迷不醒,生死不知。
一身血汙的太子跌倒在地,見鳳霄望來,忙拚命往後縮,一邊聲嘶竭力地吼。
“救命!來人啊!鳳霄瘋了!快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