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漸深, 寒意漸重。
小爐內的星火已近強弩之末, 明滅不定, 偶有風來,卻令它越發掙紮,不肯熄滅。
寒風從四麵八方悄然而至, 鑽入袖口衣領縫隙, 囂張狂妄,呼號咆哮。
亭中二人相對而坐。
一人神情悠然。
一人麵色冷厲。
麵對崔不去的詰問,蕭履半點不著急, 反是笑出聲:“崔不去啊崔不去, 你聰明一世,怎麼突然糊塗起來?你能邀請我合作, 我就不能跟突厥人合作?”
崔不去定定看了他片刻, 所有冷厲散作淡然, 瞬間半分火氣也沒,還點頭讚同道:“蕭樓主說得對, 是我唐突了。”
蕭履挺佩服他的涵養, 換作旁人被叫到這裡耍了半天, 怕是立馬就大發雷霆, 崔不去竟還能壓下脾氣瞬間平靜,連蕭履也看不透他的喜怒。
所有暴風雨悉數收斂停息, 散得乾乾淨淨,在崔不去臉上找不到半點痕跡。
但崔不去平靜,不代表彆人也能和他一樣平靜。
他身旁的關山海就忍不住沉聲道:“非我族類, 其心必異,不管怎麼說,你是漢人,竟然勾結外族亂我中原河山!”
蕭履戲謔道:“我是南朝人,並非你們大隋子民,而且你們現在與突厥停戰,將七王子封侯拜相,不也算是與突厥勾結麼?”
關山海怒動顏色,卻生生強忍下來。
沒有崔不去的命令,無論如何他也不會妄動。
蕭履見狀,對崔不去笑道:“你身邊的人,雖然武功不怎麼樣,忠心倒是比我的人強多了。”
崔不去冷冷道:“你今夜引我至此,就是為了給窟合真製造機會,你們合謀了什麼?”
蕭履微微一笑:“我是來給你下戰帖的,你,敢接嗎?”
他眼中殊無敵意,反倒麵色融融,溫和平靜。
恰恰相反,蕭履一直認為,世上最懂自己的人,正是崔不去。
若非崔不去幾番阻擾,雲海十三樓不會屢屢折損人手,連連失敗。
隻可惜,兩個天縱奇才又同樣身有殘缺的人,當不成朋友,就隻能注定為敵。
而且,是不死不休的敵人。
但,這世上,兩人之間,並非隻有親人,朋友,愛侶這樣尋常普通的關係,能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才更加難得
正如蕭履望著崔不去,麵帶微笑,耐心等待他的答複。
崔不去也正在審視蕭履。
他望見對方蟄伏在安靜之下的野心和瘋狂。
他也明白蕭履為何會有這種瘋狂——
因為不甘。
若生來殘疾,又是癡愚兒也就罷了,渾渾噩噩過一輩子也未嘗不可。
偏偏上天賦予了他耀眼的外表與能力,卻不給他一個好的起點。
眼看南朝皇帝昏聵無能,眼看隋朝日益壯大,眼看楊堅生了個好女兒就能問鼎九五,既然這些不如他的人都能身登至尊,為何蕭履不能?
哪怕不為當皇帝,如此轟轟烈烈過一生,也好過在南朝皇帝那等人的手下,窩囊低調忍辱負重。
崔不去望進對方的眼睛。
在那黝黑深處,一團星火若隱若現,在最冰寒最徹骨的冬夜中也不肯熄滅。
他不願不甘不想為任何人低下頭顱,即使那個人,是皇帝。
“崔不去,你懂我,可你贏不了我。”
蕭履憑虛點點崔不去的胸口,又指了指自己。
“你的皮相筋骨都是冷的,心卻是熱的。而我與你不同——”
他忽然笑了。
“我從裡到外,都是冰冷無情的鐵石心腸,再怎麼捂,也捂不熱。”
“所以,崔不去,這一戰,你敢接嗎?”
“若你不接,就此認輸,即刻離開京城,遠走高飛,再不會管這裡半點閒事,我亦不會為難你。”
他的語調輕緩淡雅,若拈一枝花,慢慢轉動欣賞。
秦妙語心中繃著一根弦,即使知道崔不去不可能丟開責任一走了之,也禁不住緊張。
她更擔心,崔不去若不答應,姓蕭的這廝會不會軟的不成來硬的,直接對他們動手。
但還未等崔不去回應,遠遠處便傳來馬蹄聲。
塵土飛揚,疾聲遝遝。
秦妙語猛地回首。
一人一馬從城門處而來。
對方彎腰伏低身體,雙腿夾緊馬腹,以求胯|下駿馬的速度更快一些。
狂風將寬袍大袖刮得高高揚起,身形卻在燈影中幾近模糊。
“崔尊使!”
來人甚至等不及近前才出聲,遙遙便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