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不去無意揚名立萬, 他更喜歡隱於幕後, 運籌帷幄。
左月局雖地位特殊, 左月使也擁有極大的權限,但在六工城之行前,連鳳霄都沒見過崔不去。
及至西突厥之行, 他們破壞了沙缽略可汗與阿波可汗達成的協議, 逼得玉秀重傷遁逃,令西突厥徹底靠向隋朝,這下就算崔不去不想揚名, 他的名字也已經在突厥不脛而走。
窟合真奉沙缽略可汗之命長住大興, 歸順隋朝,對這位左月使, 可謂慕名已久。
二人打了個照麵, 窟合真微微挑起眉毛, 詫異神色一閃而過。
他聽聞崔不去身體不大好,可沒想到如此不好。
對方臉色幾乎媲美前不久隋帝剛剛賜給窟合真的那塊白玉了。
“天氣寒冷, 崔尊使即使公務繁忙, 也請多多保重才是。”
關心的話語從這位七王子口中吐出, 情真意切, 無一絲作偽。
正如窟合真從未見過崔不去,崔不去亦是頭一回與這位突厥七王子打交道。
對方身著漢服, 束發為髻,打扮與漢人一般無二。
口音是正宗的北方官話,可因為過正宗, 反而透著點兒詭異。
那雙眼睛在白日下微微泛著幽藍,似溫柔無限,又令人看不透深淺。
“多謝七王子關懷,崔某一直在外公乾,前兩日方才回京,故而之前從未過來拜見,還請七王子恕罪。”
窟合真的視線從他臉上移開,掃過崔不去身後的大批禁軍,忽而笑了起來。
“所以,崔尊使就帶來這麼多人過來賠罪嗎?”
他麵色柔和,也許還帶了一些漢人血統,並不是純粹的突厥男人的棱角分明。
尤其嘴角翹起時,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江南三月的柳葉,在微風下輕搖舒緩。
但崔不去並沒有因此生出半分心軟。
他去過許多地方,見過的突厥人也不少。
其中就包括,那些母親是漢人,被擄去突厥之後生下子女,因而子女是突厥與中原人混血的。
這些人從小在突厥長大,因為與生俱來的血統而備受歧視,為了博得突厥人的喜愛與信任,他們需要付出比純血突厥人更多的努力,甚至為了登上更高的位置,比尋常人還要更加不擇手段。
玉秀是如此。
而窟合真——
崔不去拱了拱手,隻是這動作沒什麼誠意,看起來很敷衍。
“明日佛會,陛下要親臨大興善寺祈福,京城難免有些心懷不軌之人想趁機渾水摸魚,為了保護七王子的安危,也為了大隋與突厥的友誼,隻能出此下策,見諒了。”
他動動手指,關山海呼哨一聲,禁軍分左右兩撥,迅速將七王子府團團包圍。
不少隨窟合真來京的突厥隨從侍衛從裡麵疾奔而出,見狀大怒,用突厥語指責威脅崔不去,說他這種行為是想挑起戰爭。
崔不去麵無表情,像是根本就聽不懂突厥語。
相比自己的隨從手下,窟合真依舊淡定從容,甚至還有耐心和崔不去講理。
“崔尊使,我雖然來到天朝侍奉陛下,可也並不代表我們就是任人宰割的家雞,你讓皇帝陛下調來這麼多人,若我一封信送回突厥,你可知會引起兩國之間怎樣的風波?”
崔不去:“為免宵小之徒傷害七王子,我也隻能出此下策了,明日佛會之後,禁令自然會解除,屆時七王子就可恢複自由之身。為了自己的性命著想,就是委屈一兩天,依我看來,您應該也能理解陛下和朝廷的苦心。”
他頓了頓,望著窟合真的眼神帶上探究之意,“還是說,您有哪裡想去,或者另有打算,是必須離開這裡,才能辦到的?”
窟合真回以無辜的表情:“崔尊使恐怕誤會了,我隻是擔心,佛會之後,你不好收場。到時候,你要如何向皇帝陛下,向突厥交代呢?”
崔不去:“這就不勞七王子費心了。”
窟合真誠摯道:“我聽聞崔尊使諸多事跡,對你很有好感,不願看見你自己把自己的後路斷了。”
他說罷上前幾步。
關山海當即將手按在刀柄上,側身欲擋。
但崔不去抬手將他攔住。
窟合真得以靠近,他對崔不去一字一頓,壓低了聲音。
“你鬨得這麼大,有沒有想過如何收場?”
崔不去反問:“七王子是覺得蕭履這個盟友異常可靠,無論如何也不會出賣你嗎?”
窟合真微微一笑,搖搖頭,退後幾步,忽然說了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
“今日天氣真不錯。”
崔不去還未來得及思考對方這句話的深意,便聽見周圍有了動靜。
原本紀律嚴明的禁軍忽然騷動起來,他們忽然間像是忘記自己的身份,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連胯下駿馬也都焦慮不安,在原地打轉,主人連忙抓緊韁繩,一手在馬背上安撫,也未能完全平定它的情緒。
這時,崔不去聽見關山海的聲音。
他頭一回聽見素來沉穩的關山海,會發出帶著一絲顫抖與恐懼的語調。
“尊使……您看天上!”
天上有什麼?
即便蕭履和窟合真能耐再大,也不能上天。
但他很快發現,周圍的光線一點點變得暗淡。